天暖起來之後,新的馬廄也建好了。
大隊的牲口種類不少,除幾頭牛、騾子和驢最為忙碌以外,還有幾匹不常露面的高頭大馬,據說是解放前某位地主從外蒙收購來的私家珍藏。大夥不舍得輕易讓它們下地幹活,但通常也沒有非得騎馬趕路的要務,是以大部分時候它們都安歇在馬廄裡。這趟失火重修,對大隊來說倒算因禍得福,幾匹馬在重修馬廄期間時常獨處,還真有兩位看對了眼,為大隊實現了今年份的繁殖大計。
這天下午,阮靜秋忙完了手頭的雜活,便來到馬廄裡席地而坐,托腮遠遠望着裡頭的動靜,半晌,忽然發出一聲歎息。
——難得有機會觀摩學習馬的繁殖過程,隻是母馬的孕期長達十一個月,到那時,廖耀湘早已經調回北京工作,她照理也要跟着回去,恐怕沒有機會親手接生小馬駒。但接生趕不上,其他事總可以做一點,她這天準備好了工具,本想給幾匹馬修一修它們長年累月未經磨砺的馬蹄。以她這幾年練就的技術和力氣,拾掇驢和騾子不在話下,但應付高頭大馬确實有點費勁,幸好她跑得夠快,并沒被抗議的馬兒掀蹄踹飛。隻是這麼一來,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當年的遭遇,往日的陰影湧上心頭,工作就更難做了。
她正繼續唉聲歎氣,馬廄外傳來一陣簌簌聲,有人踏着幹草,一路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阮靜秋聞聲擡頭,看見來人,臉上總算露出笑容:“你怎麼來了?”
廖耀湘說:“果樹隊的工作結束得早一些,我看家裡沒有人,一猜你就在這裡。”
他邊說,邊走到她身旁,從懷裡摸出了一隻蘋果,用衣服内裡仔細地擦了又擦,然後塞到她手裡。她伸過腦袋咬了兩口,将另一半塞回給他,繼續托着腮唉聲歎氣。廖耀湘瞥見了她随身布包裡裝着的各式工具,了然一笑:“看來是‘心理問題’。”
阮靜秋撇嘴道:“你要是想笑,隻管笑就是了。”
廖耀湘摟住她:“沒有,我沒想笑話你。”又說:“我隻是在想,這原本是當年我答應要教會你的事情,真論起來,這也是我的責任。”
他拉起她的手。說來奇怪,也許真和心理作用有關,她一個人忙活的時候,這些高頭大馬們仿佛個個都能感應到她的膽怯,她越是緊張,越招來它們三不五時的掙紮。當忙碌的人換成了廖耀湘,它們就個個表現得順服又聽話,叫擡左前腿絕不擡右腿。他熟練又輕巧地處理馬蹄上厚厚的角質層,阮靜秋則在一旁負責燒紅蹄鐵,再将鐵鉗交到他手中,一來二去,工作竟也默契了起來。待幾匹馬的蹄子全部修整一新,天也已經快要黑了,阮靜秋收拾完工具回到馬廄,見他牽着最高大壯實的那匹大黑馬出來,不由打個寒噤,問:“你幹什麼去?”
廖耀湘笑眯眯地道:“教你騎馬,順帶讓它磨磨蹄子,總在馬廄裡也不行。”
阮靜秋轉頭就要逃,廖耀湘伸手揪住她的衣領,又把她拎了回來。“這關總要過的,”他耐心地勸解,“你可是獸醫,要是看見馬就害怕,以後怎麼工作呢?”
阮靜秋隻好哭喪着臉爬上馬背。這回翻修過後,大隊在馬廄外不遠圈出了一片地方,雖還遠遠不夠讓馬兒們撒開四蹄奔馳,但遛遛彎、活動活動筋骨肯定是夠用了。廖耀湘牽着缰繩走了幾步,也翻身上馬,邊輕輕催動缰繩溜着馬兒小跑,邊握着阮靜秋的胳膊,不時提醒她放松一點。阮靜秋起先緊張得眼也不敢睜,慢慢适應了一些,才放下了僵硬地架在半空的一雙手臂,但十根手指頭還是不由自主地把缰繩攥得死緊。廖耀湘偏頭看看她的神情,又催着大黑馬跑得更快了一點,阮靜秋吓得連忙說:“别!”
她的反應實在看得人哭笑不得,廖耀湘回想當年在黃埔軍校的經曆,也沒覺得自己剛入學那時曾經對騎馬這件事這麼畏懼。不過,這事總歸也不好太急于求成,天黑以後,今日的授課就暫且鳴金收兵,回家路上他又拉着她,以過往指導部隊訓練的勁頭反複歸納總結了一番她方才表現的優缺點,打算日後将其作為她工作之餘的必修課。
他可算是找到了一件很有興緻的任務,可憐阮靜秋對此隻感到頭痛欲裂,她昨晚才被他折騰個半死,今天又忙了一整天,此刻隻感覺腰椎要從中間整個折斷。廖耀湘十分體貼周到地給她塗了藥,然後招呼她先睡覺,自己在屋裡轉悠了一圈,又回到書桌前,借着外頭的月色悄悄翻開一本冊子。但他不睡,阮靜秋自然也睡不着,她已習慣身邊有個大号抱枕了,被窩裡少一個人,對她來說就跟回到了三九天似的。她遠遠見他在書桌前坐着,想了想,索性也爬起來,點了盞油燈悄悄捧到他手邊,陪他一同坐下。
廖耀湘訝異地擡眸:“你沒睡?”
阮靜秋說:“等會兒再睡。”又伸頭去瞧他手裡的冊子,“你在看什麼?”
廖耀湘于是有點赧然地向她解釋了一番:前陣子他一直在養病,果樹隊那邊的功課落下了不少。時節轉暖,該是育苗、扡插等工作緊鑼密鼓開展的時間,大夥人人忙得像陀螺,誰也顧不上特地來給他補課。他又不甘心拖集體的後腿,就從杜聿明那裡借來了一份筆記,并從大隊的閱覽室裡謄抄了一些專業資料,趁着夜深人靜自己補習。阮靜秋聽了心想,陪他補習顯然比被迫騎馬要好太多,果樹育苗應該也比給馬修蹄要容易一點,于是說:“你講給我聽吧,我也一起學。”
——可他才念完了筆記裡頭一章的生物學基礎理論概要,她就趴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