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笑,擺擺手說:“不好、不好,嗓子都老啦!”
這是她回京以後他們聊得最久、最酣暢淋漓的一回,不必小心翼翼顧東顧西,不必你進我退試探推拒,他們隻是兩個相交多年的老友,隻需要和每位老友一樣閑談今日的天氣、明早的菜肴,和每一朵開得正好的花卉。
那場閑聊後不久,杜聿明病倒了。
僅剩的那一個腎髒苦苦支持着他戎馬生涯後半的奔波辛勞,晚年又因他的案頭工作與煩憂思慮而倍增負擔,直至今日才不得不要他以額外的透析為它減輕壓力,屬實已是很大的仁慈。透析時須得有家屬陪同,其餘時間則要靜養,他倆将這事瞞在了四合院的磚牆之外,把日常探望的工作交給了顧賢娟等其他老友。據他們說,思遠懂事能幹了許多,她精神也還好,但人看着還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
這天不用去醫院報到,杜聿明在家中休息,曹秀清則負責外出采買。往日的午後他都會小憩一陣,今日不知怎麼卻格外心慌,越想要睡去越覺得焦躁不安。如此艱難地捱到傍晚時分,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擂門聲,廖思遠白着一張臉站在門外,臉上汗水和淚水混作一團,哆哆嗦嗦地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句。
杜聿明抓起門邊的拐杖和他沖出家門。他感到這支拐杖和他的雙腿步調一緻地飛奔着,又感到它們全都不停自己的使喚,因為他分明想要在一瞬間就到達四合院的院門。他汗流浃背、氣喘籲籲,心髒擂鼓般在胸膛中震顫着,血液從他身上每一道殘缺不全的傷疤向上湧。路途漫長又短暫,漫長得遠遠超過了以瞬間作為計量單位可計算的長度,短暫得遠不足夠讓他整理好看見她那一瞬間的心情。
院裡靜悄悄的。她安甯地睡在他親手制作的躺椅上,高處的老樹飄飄悠悠,往她身上落下一片金色的秋葉。
同一時間,位于聯邦德國紐倫堡市郊的一間住宅内,廖定一和妻子歐陽蘅正為一家人的午餐在廚房一同忙碌着。他一邊切菜,不時還要擡眼張望正在客廳喝茶讀報的父親,這幾年來,時刻關注父親的狀況已成了他某種機械式的習慣。
歐陽蘅察覺到他的目光,輕輕從他手中抽走了菜刀:“還是我來吧,你這樣不安全。”又笑着勸慰他道:“爸這兩年已經好多啦,你就放心一點嘛。”
廖定一無可奈何地歎道:“我哪敢真的放心。當年的狀況你也瞧見了,他着急起來,八匹馬也拉不住他。我隻盼再也不要有什麼事情讓他着急上火,再來一次,别說媽受不了,我也要跟着一起垮了。”
歐陽蘅也順着他的目光去望,廖耀湘舉手投足的動作仍不很利索,閱讀報紙時效率顯然也比旁人低上許多,但對于提心吊膽了多年的這一家人來說,他能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并在數年的複健後逐漸恢複一些自理和生活能力,已經是被美德兩國的醫生齊聲感歎的醫學奇迹。她繼續安慰丈夫道:“不會的,放心啦。”
誰知這話音才剛落,隻聽外頭啪地一聲,似乎是廖耀湘将手中的茶杯摔下了地。夫妻兩個趕忙到客廳去,一個穩住老爺子讓他不要動彈,一個收拾地上的水漬及茶杯碎片。廖耀湘坐在沙發上,愣愣地看着他倆忙碌,過了會兒又喃喃似的說:“我聽見有人在叫我。”
廖定一說:“是,我和阿蘅看見杯子摔碎了,剛才叫你來着。”
“不對、不對。”廖耀湘搖搖頭,又重複道,“我聽見有人在叫我。”他站起身,迷茫地四下轉了轉,呓語一般,又吐出一個名字:“……小秋?”
廖定一和歐陽蘅皆在那一霎倒吸了一口冷氣——時隔多年,他們誰也沒想到竟會再一次從父親口中聽到這個噩夢般的名字。廖家這些年在歐美之間的奔波與操心勞神某種意義上就是因這個名字而起,若不是當年聽聞國内的狀況後發了瘋般要回國,廖耀湘不至于在約定的手術日期前突然病發,使得術中心髒一度停跳,随後沉眠數年才終于醒來,又落到今天這個腦袋糊裡糊塗,身體也顫顫巍巍的地步。
雖說在德國複健這些年,他已能記熟家裡人的情況,也能想起不少舊事了,但他們誰也不敢讓他記起這個“小秋”,唯恐他要再一次發瘋般地豁出性命為她趕回彼時還正水深火熱的故國。夫妻兩個又驚又怕地對望了一眼,還不及說什麼,廖耀湘又轉向他們,臉上猶帶些困惑的神色,問道:“你們認不認識小秋?”
廖定一醒過神來,忙攙住他并岔開話題道:“爸,你記錯啦。城裡那個中餐廳的老闆叫小琴,鋼琴的琴。”
“哦、哦。”廖耀湘點一點頭,眼睛轉了轉,仍在思索似的,“那小秋是誰?”
在整個複健的過程中,他從沒對哪個名字如此執着過,甚至沒有如此追問過母親和他自己的姓名。廖定一簡直汗毛倒豎,連聲又道:“沒有誰,沒有誰,你記錯啦。是小琴、小琴。”
“小琴,小琴。”廖耀湘咕哝着,被兒子和兒媳攙着坐回了沙發上。
一九八零年,廖定一的兒子奇偉考上了美國某所常春藤名校,而那時廖耀湘在西德的複健也已進行到尾聲,除日常行走還需要拐杖輔助以外,他的動作比四年前已穩當了很多,言談也恢複到了從前的七八成。一家人決定借入學報到的機會,久違地回美國小住一陣,沒想到搬回洛杉矶的頭一個周末,就在某間中餐廳外碰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老廖!”那聲音隔着一個街角便遠遠喊道。廖耀湘聞聲回身,腦海中的記憶随那張面孔久違地湧動起來。他瞪大了眼睛,顫聲喚道:“老宋!你怎麼會在美國呢!”
“哎呀,真的是你!”宋希濂大步流星地向他撲來,緊緊将他的一雙手臂握住,“這些年你到哪去了?到處都沒有你的消息!要不是我來美國探親,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說話間他又左右一望,見一家老小都在廖耀湘身邊圍攏着,語氣便溫和了許多,也更小心地擇選措辭,不敢貿然提及早年舊事了。兩家人一同在中餐廳吃了頓飯,席間廖耀湘問起國内的情況,宋希濂一個勁地說好,說如今很多人都在做生意,城市的面貌也有了很大不同。再問起老友們的近況,他就有些猶豫似的,臨走時才低聲對他說,杜聿明近來身體不好,醫生說情況不太樂觀,要是有空,就抓緊回去看一看他。
廖耀湘聽了他這番話,回去的當天即忙碌着收拾行李和證件,要去領館辦理回國的手續。廖定一對此十分發愁,他看得出宋希濂方才話裡有話,這趟回國恐怕免不了要遇上那個小秋,到時萬一他遭受刺激再次發病,隻怕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但他也能理解父親的急迫,昔日故友如今已四散飄零,最親近的這一位身染沉疴,此時不回去,又會使他留下終身的遺憾。妻子看他猶豫,建議他陪着父親一同回國,一路也好有個照應。
廖定一愁眉苦臉地對她感歎:“我這次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好像選哪邊都是錯。”
歐陽蘅勸解道:“我看爸爸是真的很牽挂杜伯伯,想要回去看他。要是堅決阻攔,也會對他造成很大的刺激。你們不必要待很久,探望過後回來就是了,不一定會見到那個小秋。”
廖定一歎道:“我怕我作出了錯誤的選擇,到時會後悔一輩子。”
歐陽蘅則說:“那就不要做選擇,聽爸爸的意思吧。他前半生在戰場上已有了很多很多遺憾,我們作為兒女,雖然沒有能力彌補過往,但至少可以使他不要留下更多的遺憾。”
廖定一又沉吟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點點頭道:“好,那就聽他的,我陪他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