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瑞王診脈的太醫這個月都要忙死了。
他每次入府,總覺得自己人在前面走,命在後面追,一不留神就得陪着瑞王入土。
前半年還好,整整五個月,瑞王就隻病過四回,雖說還是三天兩頭的昏迷,但很少吐血。可入了冬以後,三天兩頭發熱不說,昏厥更是常事。
瑞王的病最怕冷,冬日也最難熬,往常都是裡裡外外小心伺候着,才勉強保住王爺的命。
可這個冬天,先是聖上弄來個沖喜的大婚,刺激得瑞王接旨當日就昏了三天;婚後第三日,又被禦前的洪公公氣得吐血;好不容易緩了過來,能去上職了,太陽剛落,人就被橫着擡回來了……
王太醫深深歎氣,覺得自己這個冬天好像老了十歲。
但他老歸老,脈象是穩的。
而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脈象細軟,按之欲絕,體内陽氣衰微,五髒皆損,單看脈象,俨然是活不長了。
可瑞王的病,怪也怪在這裡。
王太醫第一次把出微脈時,滿心絕望,背地裡已經開始挑墳了。
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有着瀕死之脈的瑞王,卻熬過了兩個寒冬,不發病的時候,瞧着竟和普通體虛之人并無差别。
要不是整個太醫院的人都把出了同樣的脈象,王太醫甯可相信自己學藝不精,也不願相信瑞王有絕症之脈。
這次也是老樣子,除了那通說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廢話之外,王太醫已經什麼話都憋不出來了。
“大人,我家主子的身體勞您費心,若在藥材上有什麼需求,您盡管提。”
王太醫連連點頭,道:“職責之内,定當盡心。”
這話,哪怕淩亭不說,王太醫也會照辦的。太醫院的人,哪個不是将瑞王當成命根子一樣呵護着,别說藥材了,就是藥經中失傳了的東西,他們也敢朝皇上要。
瑞王的身體一向是聖上的心病。瑞王不發病的時候,聖上的心情也會跟着變好,瑞王一旦病了,報信的太醫都得提着腦袋進禦書房。
但這也不奇怪,瑞王和聖上雖不是一母同胞,卻都是瑞王的生母——翎貴妃養大的,感情自然非比尋常。
王太醫走後,淩亭就進了門。他将床上的簾帳挑開,坐在床側的木幾上,在這熱得惱人的房間裡,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柳元洵的額頭與手腕,想幫他早些褪燒。
柳元洵不喜歡别人貼身伺候,照顧他的一直都隻有淩亭一個人,所以也隻有淩亭知道,這副掩藏在寬袍大袖中的身體,究竟到了多麼孱弱的地步。
他就像是自己修複的那些古籍,身子骨單薄到風一吹就要散了,壽命也像是風中柳絮般飄忽不定,指不定哪次閉眼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淩亭虛握着那纖瘦的手腕,心裡刀絞一樣痛。
王爺每次發病都輕飄飄的,不提藥苦,也不說身體難受,給了藥便吃,發了寒便忍着,既不問太醫自己的病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廣發告示招尋民間神醫,像是壓根不在意自己的身體一樣。
可淩亭知道,以前的王爺不是這樣的。
他身體不好,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弱症,可自從太醫說,好好鍛煉恢複有望時,一向犯懶貪覺的柳元洵卻日日都起來了。
不能跑,就繞着禦花園一圈一圈地走;不能跳,就跟着練武的師父學呼吸吐納之術;藥再苦,他也皺着眉往肚子咽,哪怕控制不住惡心嘔了出來,他還是會強迫自己喝下第二口。
他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也終于見了成效。
有那麼一年,七王爺一次也沒病過,雖說還是比普通人羸弱,可他能跑能跳,終于有了少年人的朝氣。
可也是次年的某日,從宮中出來的七王爺,再也沒提過強身健體的事兒,他像是徹底放棄了這條命,身體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了下去。
旁人都說聖上與瑞王感情好,瑞王也從未在他面前說過聖上的不是,可淩亭還是憑借着敏銳的觀察力,捕捉到了一點被瑞王盡力掩藏的東西:他的病,他的命,都與聖上脫不了幹系……
“淩亭……”柳元洵本就是一時受累,氣血不足才導緻的昏迷,王太醫紮過針之後就緩過來了,人自然也醒了。
淩亭忙看過去,見柳元洵醒了,他緩緩舒了口氣,輕聲道:“王太醫剛剛來過,已經施過針了,您感覺怎麼樣?”
柳元洵燒熱未褪,聲音依舊虛弱,但不難聽出慶幸,“又施針?還好我已經暈了……”
淩亭唇角勾起個不甚明顯的弧度,聲音越發輕柔,“廚房炖了隻甲魚,加了點冬蟲夏草,炖了兩個多時辰,甲魚爛得脫骨,湯也很清,我給您盛一碗,喝了再休息?”
柳元洵皺着眉小聲拒絕,“咽不下去……”
“好,不餓就不吃了,您什麼時候有胃口,我再讓廚房給您做點别的。”淩亭幫他掖了掖被角,道:“您睡會吧,發發汗或許就精神了。”
柳元洵不想睡,他還惦記着自己剛收到的假樂譜,“我想看看今天新得的樂譜,你放到書房了嗎?”
淩亭立即反應過來自己疏漏了,他懊惱道:“應當還在馬車上,我現在就去拿。”
“沒事,不用緊張,本也是出了意外才耽擱了……”
淩亭點了點頭,匆匆出去了。
剛踏出屋門,就見顧蓮沼站在廊下,臂彎處挂着個裹好的布包,淩亭一眼就瞧出那正是主子要的東西。
二人對視一眼,顧蓮沼的眼神銳利而淡漠,淩亭卻一派溫和,充滿了避讓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