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太妃已經瘋了,清醒的時候并不多,哪怕住在全天下最尊貴的寝殿裡,也和置身牢籠沒什麼區别。
她不記得自己的兒子,隻記得先帝。她鎮定的時候,瞧着隻是個疲懶虛弱的美人,發瘋時卻又癫狂到令阖宮上下恐懼不已,唯一能安撫住她的,隻有先帝的畫像。
診脈的太醫們都說:先帝走了,太妃娘娘的魂也跟着走了。
這個小時候就追在先帝屁股後面喊“哥哥”的小女孩,長大後如願嫁給了意中人,還為他生了個孩子。
後來,意中人走了,她也就跟着瘋了。
一開始,柳元洵還想過将她接出來,接到自己府中養着,可說來也怪,她竟将自己唯一的孩子視作洪水猛獸,任何人都能碰她,隻有柳元洵不行。
太醫說,太妃的神智出了問題,别的人與事刺激不到她,所以她能保持平靜,但柳元洵是她最牽挂的人,所以一見到他,她就會變得激動。但人已經瘋了,所以一切情緒都會變成巨大的刺激,折磨着她早已崩潰的神智。
太醫又說,為了太妃的健康,還是叫母子倆少見面的好。
柳元洵一開始還試圖做些努力,好叫母妃漸漸适應他的存在,可半年過去,他除了差點将翎貴妃逼死以外,什麼都沒得到。
三年過去了,他也終于接受了這一切。
柳元洵輕輕吐出一口氣,說道:“皇兄給我賜了婚,是個很漂亮的哥兒,武功也很好,但你可能不喜歡。”畢竟,他的母妃是個很看重家世和血統的人,向來不喜歡哥兒,要是想說服她接受顧蓮沼,怕是有些困難。
“入冬的時候我還在想,你的壽康宮會不會冷,今兒一來,卻發現這裡還是挺暖和的。我還小的時候,你就總是趴在我耳邊悄悄說,說你将來定要住進這壽康宮,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你如願了,母妃。”
他想起一句就說一句,也不管翎太妃能不能聽懂,他隻管抓緊機會,事無巨細地将自己的生活講給她聽。
翎太妃睜着眼看他,眼神茫然而虛無,落在他身上時,也像在透過他看什麼别的東西。
柳元洵沖她笑了笑,緩緩擡手去碰她的頭發。他動作很慢,且時刻盯着翎太妃的眼神,當他确認自己不會吓到她時,才順着她的耳朵,将一縷碎發别了過去。
翎太妃抖了一下,空茫的視線從他胸前的紋繡轉到了他的臉上,右手虛虛擡起,像要摸他的臉。
柳元洵有些驚喜,輕輕将臉貼了過去,就在即将碰到時,翎太妃卻又猛地将手抽回,忽然開始厲聲尖叫。
沒有任何規律,也沒有任何情緒,此時的翎太妃就像一個剛剛掌握發聲能力的嬰兒,隻是憑借着本能尖聲嘶嚎。
守簾的宮女從後上前,架住了柳元洵的胳膊,堪稱強勢地将他帶出了壽康宮。她們沒有解釋,柳元洵也聽不見她們的解釋,因為整個壽康宮裡侍候的人,都是啞巴。
是為了替翎貴妃保留體面嗎?
還是為了讓她在這重重死寂中瘋得更厲害?
柳元洵不知道。
他隻是任由自己被扶出宮門,而在宮門落鎖的同時,翎太妃的尖叫聲也停了。
總是這樣。他不在的時候,翎太妃大部分時間都很平靜,可他來三次,就有兩次會逼得翎太妃尖叫,嚴重的時候,她還會抱着柱子猛撞頭。
小的時候,他身體不好,睡着睡着呼吸聲就變弱了。他母妃就一宿一宿不睡覺,就這樣抱着他,聽着他微弱的心跳,探着他幾近于無的鼻息,待他長到半歲時,二十出頭的母妃竟然生出了幾根白發。
好在他還算争氣,熬過了三歲,身體也漸漸好了起來,旁人都松了口氣,他母妃依舊将他當作瓷娃娃一樣呵護。
母妃與父皇的感情很好,從未紅過臉,唯一一次,就是父皇訓斥她溺愛成性,慣子如殺子,遲早毀了七皇子。
那時的他已經十歲了,時至今日,他依然能回想起那時的場景,哭得淚眼婆娑的母妃緊緊地抱着他,像是抱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樣用力。
她說:“我不要他多有出息,我就要他好好活着,我就想他能快快樂樂的長大,沒學問就沒學問吧,堂堂一介皇子還能餓死不成?”
父皇被她氣得冷笑,自己也是從那時起,安安分分地讀起了書。
因為父皇背着母妃對他說了句話,他說:“就算是皇子,沒有傍身的本事,也是會餓死的。”
他當了真,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
又過了很多年,他才意識到父皇說得是真的。沒有本事的人,即便是皇子,也會餓死。
……
昨日記憶如浮雲般散去,如今伫立在他面前的,隻有這座恢弘而華美的建築,和建築裡瘋瘋癫癫,再也認不得他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