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洵在家裡歇了兩日,待到第三天的時候,他無論如何都得入宮了。
因為天雍一年一度的冬日祭禮到了。
醜時剛過,淩亭就進了門,恰與出門練武的顧蓮沼撞到一處,二人相視一眼,拱手行了一禮,便錯身而行了。
“主子,該起了……”淩亭附耳過去,輕聲喚他,喚了兩聲也不見人睜眼,隻能隐約聽見熟睡之人輕輕“嗯”出了個氣音。
淩亭早已習慣,喊他不是為了将人叫醒,而是知會他一聲罷了。至于後來的穿衣、洗漱等等,都是他半扶着柳元洵一點點完成的。
氣血兩虛之人晨醒不易,就算意識到自己該起了,可身體虛軟,眼皮沉重,腦袋也渾渾噩噩的。若是強逼着自己睜眼,醒來也是眼冒金星,下一刻就要昏倒。
日子久了,柳元洵也不強求了,索性将自己徹底交給淩亭,由他侍弄。
隻是今天穿衣花費的功夫格外久,他哪怕半夢半醒,也依然能感覺到身上的服飾一件比一件複雜,待到象征王爺身份的發冠戴在頭上時,柳元洵終于睜開眼睛,氣若遊絲地說道:“脖子要斷了……”
淩晴一邊給他整理頭發,一邊笑眯眯地說道:“放心吧主子,斷不了。”
柳元洵恹恹道:“又不是你的脖子,你怎麼知道斷不了?”
“因為主子您上次也是這麼說的呀。”淩晴歪頭瞧了瞧他的臉,突發奇想道:“主子,要不然給您上點口脂吧?您的臉色也太蒼白了……”
柳元洵堅定拒絕:“别,白着吧,你若是将我打扮得朝氣蓬勃的,我要暈了,皇上還以為我在刻意找茬呢。”
淩晴撲哧一笑,手下的動作卻快了不少。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總算收拾完了。
……
宮中祭禮一般在四個地方舉行:天壇、地壇、太廟與社稷壇。冬日祭禮便在天壇。
柳元洵身負太常寺卿之職,祭禮的許多流程都要由他和皇上一起完成,所以他得先去皇上的寝宮,和他一起去天壇。
洪公公在殿内伺候,馮公公則侯在殿外,剛一見到柳元洵的身影,便快步向前迎去。
柳元洵将手搭在馮公公手裡,客氣道:“勞馮公公久侯。”
“都是老奴分内的事兒。”馮公公笑了笑,一邊攙着柳元洵往寝宮走,一邊問道:“聽說七爺前些日子受了寒,如今身體可好些了?”
這話若是旁人來問,未免有冒犯之嫌。可馮公公是司禮監掌印,還是先帝留下來的老人,他問這些,旁人聽到隻會覺得七王爺與聖上關系親厚。
因為先帝的這層關系,柳元洵對馮懷安和洪福兩位公公的态度也有不同。接他的人若是洪福,他可能連句話也不願說,但來人若是馮懷安,他多少得賣他點面子,并肩走過這一程。
柳元洵微微一笑,道:“身體無礙,勞公公挂心。”
馮公公話不多,問了兩句便住了嘴,将人扶到了寝殿之外。
先皇離去後,皇帝寝宮便空置了。
太子即位後,隻說自己住慣了舊殿,而後将太子寝宮内外修整了一番,并沒有搬去别的地方。
地方還是熟悉的地方,但伫立其上的太子殿卻已經變了模樣,再也不是他少時總賴着不走的地方了。
他仰頭望着殿前的牌匾,一時忘了身在何處,直到馮公公出聲提醒,他才回過神來。
洪公公說:“七爺,皇上快出來了,您去前面候着吧。”
柳元洵點了點頭,将手裡的湯婆子遞給身後的淩亭,而後垂袖站到了寝殿門口。
随着殿門一聲輕響,兩旁的禁軍與内侍齊刷刷跪了下去,柳元洵穿得多,動作慢了一步,跪到一半就被皇上扶住了。
皇上似有嫌惡地看了他一眼,冷聲道:“免了,等你叩頭問安結束,祭禮都該耽擱了。”
洪公公緊跟着搭茬,“今兒天冷,穿得多,難免行動不便。”
柳元洵沒說話,被扶起來之後就跟在了皇上身後,以錯他一個身位的距離,向天壇走去。
越到靠近天壇的地方,周圍的氛圍就越肅穆,身着甲胄的禁軍分布兩側,手裡長槍緊握,神情嚴肅,在尚未破曉的天色中顯出一種刀鋒般的冰冷。
内侍穿着嶄新的衣服,挑着燈籠,在朦胧的光線裡快步穿行,趕在皇上到達天壇之前,圍攏住了四周。
人影幢幢之中,柳元洵跟在皇上身後,踏上了通往天壇的艾葉青石路,随着司禮一聲長吟,分立兩旁的文武百官深深叩拜了下去。
太陽将出,冗長複雜的儀式也開始了。
盛着淨水的玉盆被穿着白衣的内侍端了上來,柳元洵叩過請神禮後,挽袖覆上皇上的手背,握着他的手浸入了冰涼的淨水中。
柳元喆垂眸看着玉盆中瘦如枯骨的手,黑而沉的眼神在燭火盈盈中微微一晃,他眨了下眼,掩下了心間的不忍與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