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人。”柳元洵先行拱手道:“有日子不見您了。”
顧明遠回以一禮,溫和地笑了,儒雅清俊的樣貌極易引人好感,“有半年不曾見過瑞王了,您的身子瞧着倒是比以前好了許多。”
柳元洵淡笑不語,不知道他叫住自己是什麼目的。
顧明遠也不閑話,直言道:“自皇上賜婚後,我一直想找機會與王爺見面,隻是太常寺與刑部無甚交道,直到現在才尋到機會。”
“哦?”柳元洵微訝,“不知顧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隻是我畢竟是那小兒的父親,又與王爺同朝為官,有些話不得不說罷了。”
顧明遠這麼一說,柳元洵也慎重起來,畢竟顧蓮沼已經成了王府的人,做父親的想要叮囑兒婿,倒也是常态。
可顧明遠接下來的話,卻讓柳元洵皺起了眉頭。
“小兒身份卑微,十歲之前一直流竄于鄉野,無人管束,性子野蠻,行為粗鄙。等到了我身邊,性子已定,早過了可以掰正教育的時候……”說到這裡,顧明遠拱手一拜,懇切道:“賜婚一事,委實是我顧家對不住王爺。”
柳元洵早知道顧蓮沼不受寵,可他沒想到,在顧明遠心裡,顧蓮沼竟是這麼個形象。
“顧大人,”柳元洵極不贊同,“顧蓮沼是個很厲害的人,您可以不喜歡他,卻不能看輕他,更不能诋毀他。”
顧侍郎先是一愣,繼而失笑,“看來,那個孩子很招您的喜歡。”
這和喜不喜歡沒有關系。
他和顧蓮沼相識已有一月,雖談不上喜愛,但也找不出什麼錯處,野蠻粗鄙更是無稽之談,聽到顧明遠如此貶低,當然會替他反駁。
“瑞王爺,您知道這孩子的身世嗎?”
聽這意思是要長談了,柳元洵靜靜看着他,道:“願聞其詳。”
“這孩子,不是我認來的,是我在大理寺卿府中‘撿’來的。”提起這事,顧明遠溫和儒雅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崩裂,詳提起來,他眼中甚至流露出了一絲恨意。
“當日是大理寺卿之母大壽,我們兩家是故交,我作為小輩,出于私交之禮,定然要親自前去。衆目睽睽之下,一個小厮打扮的孩童卻當庭蹿出,抱着我的腿叫父親,還抽出宴席上分肉的匕首,劃破了自己的手掌,大喊着要與我滴血驗親。”
他們本就是親父子,滴血驗親之事自然是成了。
顧蓮沼哭着将“生母苦等父親數年”和“自己千裡尋父”的事情說了出來,其中細節一一對應,認父之事,已然闆上釘釘,做不得假了。
他生得可憐又可愛,又抱着顧明遠的腿不放,當着一衆人等嚎啕大哭,邊哭邊說自己連名字也沒有,母親一直等着父親,說是“隻有父親才有資格為他起名字”。
他哭得揪心,就連大理寺卿的老母親也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淚,勸他給這孩子起個名字。
他要是起了名字,無異于當庭認子。
可這名字他卻不得不起。
衆人心憐是假,看熱鬧是真,這事要出在自己身上,怕是當庭就要捂着孩子的嘴将人拖下去,可這事要是出在别人身上,自然是勸着、哄着、安撫着,叫顧蓮沼講實情說得更詳細些。
顧明遠丢了人,滿心羞憤,隻想掐死這孩子,哪裡還想給他起名字,隻是轉頭看見池外有蓮,才随口念了三個字罷了。
顧蓮沼,便是誕生于此。
顧明遠這一輩子都虛僞體面,唯獨冒出來的顧蓮沼打了他個措手不及,給他扣上了抛妾棄子的惡名,叫他恨得牙癢,卻又不得不将他帶回府中。
先不說大理寺卿在場,單就其餘賓客的議論,也将他架在了火上,不僅被迫認回了他,還不敢叫他死在顧府。
事情過去這麼多年,顧明遠心中仍有埋怨,可想而知顧蓮沼初入顧府過得是什麼日子。
柳元洵有些失望地看着他,問:“顧大人,你可知我如何看?”
顧明遠按捺住情緒,文質彬彬道:“王爺請講。”
“在你眼裡,他心機深沉,不受控制,是個不講禮數的哥兒。可我看到的,卻是一個無依無靠,隻能不斷替自己籌謀才能活下去的孩子。”柳元洵深吸一口氣,“我非但不覺得顧蓮沼心機深沉,我還覺得他無所依仗,但能抓住一切機會替自己籌謀的心性很是厲害。”
若是尋常,他念在顧侍郎好歹是個二品大員的份上,多少會留些體面,可如今他不過是個将死之人,活這麼禮貌做什麼?
所以,柳元洵直白道:“顧大人做了不少錯事,唯獨名字起得好。‘沼字,池也,池生蓮,蓮出淤泥而不染,其根淨也’确實是好寓意。”
他這話說得很不客氣,顧侍郎當下便皺起眉頭,可一想到顧蓮沼那妖精似的樣貌,他又能想通了。
七王爺畢竟是個男人,是男人就會被美色所迷,一時看不破也是正常的。
他耐下性子解釋道:“我确實虧待于他,可他若是個好性兒的孩子,私下來尋我,我念他是我骨血,無論如何都會善待他,給他一條出路。可他于衆多朝臣之中逼我認子,顯然早有謀劃。從他出現的場合,再到後來的一切事情,都叫我看得分明,他不是将我當父親,他隻是将我當作一個往上爬的踏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