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她已經入睡了。
他和前些天一樣,翻身坐在檐廊凳上,背靠着廊柱,一腿垂于地面,另一腿屈起支着手肘,靜靜關注着周遭的動靜。
這時的風較先前小了許多,但仍是砭人肌骨,剌得人臉頰生疼。
段淮卻不知道冷似的,神情嚴肅至極,顯得整個人更加淩厲,令人望而生畏。
巡視四周片刻,他不自覺地将目光凝在幾步之外的門扇上,思索着元遙方才的模樣。
她知宗室有人要害她,她甚至想用闫牧舟來混淆視聽。
這說明有些事,她不想讓他知道。
萊城精鐵能用于私衛死士,想必此人地位了得。
說不準就是血緣上,同元遙最親近的人。
究竟是有何深仇大恨,竟要害她性命?
回京以來,段淮隻覺置身一片迷霧之中,混沌不堪又危機重重,每每以為窺探到些微内裡,卻不知又會陷入更深的未知,仿佛一旦輕舉妄動,就會有性命之憂。
最主要的,是元遙的境況。
他原以為當今聖上身為她的親二叔,不會虧待于她,她仍然會是那個金枝玉葉、不谙世事的世安公主。
可事實并非如此,他不知元遙性情的變化與此有幾分相關,但他看得出來,這些年她過得并沒有多好。
正細思之時,微弱的抽泣聲打斷段淮的思緒,他立刻屏息凝神,側耳靜聽。
當确定聲音是由房内傳出後,段淮有一瞬的恍神,而後迅速起身,向東側檻窗靠近,哭聲也随之越來越近,又由啜泣轉而變為斷斷續續的抽噎。
幾乎未有思考,段淮擡腿走向門扇,又在擡手的一瞬有了遲疑,但也僅是一瞬,接着叩響了房門。
哭聲并沒有因為敲門聲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元遙?”段淮開口喚她,同時又敲了兩下,卻是無人應答。
他還想再敲,屋裡的抽泣聲卻突然上氣不接下氣起來,段淮眉心跟着皺緊,嘗試推了下門,發現并未上闩,于是道了聲:
“我進來了。”
推門而入,他徑直往聲源處看去,卻見元遙蜷縮着側躺在床上,周身緊裹着被子,随着啜泣聲身子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段淮走近才看清,床上的人雖面頰淌滿了淚水,雙目卻是閉着的。
原來她竟是魇着了,也不知做了什麼樣的夢,哭得這樣慘。
“元遙,元遙,醒醒,醒一醒。”段淮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将其喚醒。
聽聞陷入夢魇的人睡得都沉,但沒想到沉到如此地步,他叫了幾聲,元遙絲毫沒有轉醒的迹象,神情愈發痛苦,半張臉埋進枕頭,仔細一看,枕頭都被淚水浸濕了大片。
段淮擡手想為她擦一擦,要碰到之時忽地頓了下,繼而解開束袖,露出幹淨的内袖靠近她的臉龐。
衣袖觸到肌膚的一瞬,元遙下意識地縮了一縮,使得長睫上挂着的淚珠掉落在了段淮的手背上。
段淮的呼吸一滞,低歎了聲,從胸前掏出塊繡着蘭花的帕子,仔細地擦拭她眼下的淚痕。
然後就像小時候那樣,一下一下地拍着元遙的背哄着她睡。
這招的确奏效,眼前的人眼瞧着變得消停下來,嗚咽也漸漸轉為了幾不可聞的嘤咛。
見她呼吸變得平緩,鼻尖也不再抽動,段淮的手掌跟着不再落下。
于空中靜止了須臾,剛要收回來,像是意識到了他的舉動似的,元遙渾身再度緊繃,鼻間溢出哭腔,好不容易平穩的呼吸一瞬急促起來。
段淮見狀連忙用手掌繼續拍着,随着掌心起落,又過了一會,哭腔便慢慢減弱。
于是他幹脆換了個更好控力的姿勢,認命地半跪在床邊,溫熱的掌心持續地一揚一落:
“倒是會折騰人。”
又不知過了多久,直至月亮西垂,元遙才算徹底安定下來,月華如練一般穿過軒窗鋪灑在她蒼白的肌膚上,因着剛哭過的緣由,像是無暇的白瓷瓶兒,皎潔易碎。
段淮小心地為她掖着被子,無意中露出了其在被子下的手臂。
他擡起她的手腕,想往裡收一收,不曾料到碰觸了肌膚以外的物件。
借着月光,段淮看清了被她緊緊攥在手裡的東西。
那是一支斷了的玉钗。
钗尾不知去向何方,隻剩下玉蘭樣式的钗頭。
看清的瞬間,段淮臉色陡然一變,眉宇間盛滿了疑惑與不解,甚至忘卻了手上的動作,直愣愣的,一雙眼睛在元遙臉上凝了不知多久。
不明的情緒在他眸中逞兇肆虐,仿佛要迸出火花,氣息也不自覺加重。
良久,才歸于平靜,段淮輕輕掖好手裡的被角,轉身離去。
才一出門,便瞧見了圍在門口的守夜的下人。
“……你們殿下做噩夢了,我進來看看。”段淮面不改色。
沉思了片刻,他又命令道:“别告訴她我進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