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遙知道自己入了夢,但她無法抽身。
映入眼簾的先是地上的團蒲,元遙眨眨眼,很快便聞見了香火氣息,待到四肢有了知覺,她擡頭看上去,眼前的佛像讓她霎時清楚自己正置身何方。
門外一陣嘈雜,有人慌忙趕來,破門下跪:
“小殿下,快随奴才回去,陛下……陛下他……”
元遙無心顧及跪了一夜的膝蓋,跌跌撞撞跑出佛殿,她趕到太元宮時,裡面已然哀恸一片。
她沒有見到父皇最後一面。
父皇不省人事這些時日,她幾近是寸步不離地守着。
隻有昨日,隻在昨日,她去了佛殿,長跪一夜,向菩薩祈求父皇平複如故。
聖上逝世,國之大喪,朝野内外,舉國哀悼。
可元遙沒哭。
父皇後宮無人,又隻有她一獨女,她最該哭。
皇祖母見她沒有落淚,顧不得體面斥她冷心冷肺。
全然無視了元遙因在靈前連守三日滴米未盡的蒼白面色。
皇祖母鬧了一通便離去,白日來往不絕的太元宮到了夜裡也隻剩下元遙一人守靈。
楊儀舒想來陪她,于禮不合,她隻能盡力勸元遙以身子為重,回去歇息。
可元遙還是沒走,還是守着。
是不一樣的,元遙心想,于皇祖母而言,父皇是她的子嗣之一,無論二叔還是三叔繼位,她都是太皇太後。
可元遙不同,她隻有一個父皇,父皇隻有一個女兒,所以誰都可以離開,但她不行。
她也想哭,她比任何人都想哭,可她清楚,她要是哭了,人就垮了,她不能垮。
父皇活着時她沒守住,現在父皇沒了,她必須得守着父皇。
段淮是發引前兩日到的京城,元遙那時正在倚蘭軒裡頭燒紙,父皇死後,她便變得有些遲鈍,直到人走到跟前,遮住了她上方的日頭,元遙才緩慢地擡起頭。
“夭夭……”段淮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去捉她的手:
“……我來晚了。”
眼前的少年長高了不少,也曬黑了許多,還生了淺青的胡茬,一身皮甲胡服皺得看不出樣式,眸中皆是日夜兼程的疲憊。
元遙沒想到段淮能回來,北境路遠,她以為他回不來。
元遙的眸中盡是迷茫,全然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反應,等到回過神來,淚水已經浸濕面頰。
就這樣,這些天的淚在這一瞬傾瀉而出,逐而變為止不住的嚎啕大哭。
元遙不知自己哭了多久,隻知段淮的衣襟濕了個徹底。
再然後,她就失去了意識。
屋漏偏逢連夜雨,元遙醒來時,喉嚨便失了聲。
太醫看過後,說是悲傷過度導緻的暫時失聲,不日或會恢複。
父皇的遺體躺在太廟尚未發引,她這個時候病得着實不是時候。
好在有段淮。
自那天起,段淮日日陪在她身邊,她不能說話,便在他手心寫字,再由他向他人傳達。
在皇陵那幾日,他與她是形影不離,虞禮過後回到宮中,段淮更是天不亮就到了倚蘭軒門外。
擱在以前,兩人一見面,元遙就有說不完的話,這回倒是反了過來。
元遙的失語症持續了足足一月才好起來,等到她徹底沒事時,也到了段淮離京的日子。
這天元遙特地醒得比往常早,隻是剛由床上坐起來,便聽門聲響起。
是段淮來了。
段淮本輕手輕腳,走過東室,見她已經醒了,便放松下來,快步到床邊:
“今天怎麼起這麼早?”
元遙還朦胧着,說話聲音輕輕的:“睡不着。”
“你每天都來這麼早嗎?”
估摸着這會也就剛過卯時,元遙平日都是差不多辰時過半才醒,那時段淮都已經在她房裡了。
“我起得早,在家也無事,就早過來些。”
段淮脫下外衣,給她倒了杯水,才順勢坐下:“今日帶了些桃膠來,午後做個桃膠銀耳羹喝如何?”
元遙點了下頭,不自覺揉了揉眼睛。
段淮嘴角揚了揚,低聲問:
“要不要再睡一會?”
“不睡了,”元遙使勁晃了幾下頭,試圖趕跑困意,“你明天就要離開了。”
段淮這下笑意更甚,在邊疆一年的曆練使得他面龐棱角變得鋒利不少,也多了幾分痞氣:
“我明天才走呢,今天就舍不得我了?”
元遙錯開他的視線:“……昨日就跟你說,今日不若别來了,臨近出發肯定忙得緊。”
分明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還一定要來陪她。
段淮啧了一聲:“現在這麼說,真不知去年抱着我哭成淚人是誰?”
元遙一下子沒話了,一年前他剛要去北境那會兒,她接連哭了好幾日,直到他走前一天,還一把鼻涕一把淚抹了段淮一身。
“都說女大十八變,我還得在北境待上一年,真怕到時候認不出你,現在得空就得多看看。”
盡管聽他這樣說,可元遙心裡明白,明明是她需要他,父皇去世的這一個多月,她扪心自問,若沒有段淮,她不知道能不能撐到現在。
午膳過後,二人如往常般坐在園子裡消食,一開始還是閑談,不知何時開始,變成了元遙一個人的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