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朝日區,海甯大廈樓下,老綠咖啡,折疊靠背椅上的男人穿着薄款淺卡其色冰絲短袖短褲,長發蓄到頸中,下巴的胡須沒剃,平添幾分頹然。眼窩略深,高骸骨與五官線條顯出陽剛之氣。
齊興看了幾次短信,門口一道出塵的身影向他走來。
上衣是一身白色苎麻開衫,衣角飄忽,裡面是黑色吊帶背心,一條淺藍微喇牛仔褲,雙腿筆直,頭發沒有打理,眸中細看有層蟬翼般的透明薄冰。
在湖城一番她問他答後兩人沒有聊過,時憬一回京市挨了時方線下一頓訓,找他出來不是叙舊,是柳葉說齊興去庭院找過她,要說的一次性說清。
複古實木圓桌上,熱飲帶着濃郁醇厚的黑巧克力香氣和紅茶清香,是她一慣喝的黑巧紅茶拿鐵。
齊興搓着雙手,叫她的名字,眼裡帶着幾分歉意,半天才說對不起。
這三個字在她問他以後,他在心裡默念了無數遍,想着回來見到她親口說,卻好像費盡了全身力氣。
“阿時,能原諒我嗎?”
時憬和他對視,眼中是死水般的寂靜,毫無波動的說:“你很清楚。齊興。”
她很少連名帶姓的叫他,叫齊導,齊老闆的時候多,當年認識他他也是這樣,幹練的發型,不畏他人的眼光,不斷溝通碰撞交流,有了《隐入煙塵》。
從什麼時候起,那個認識多年,給她寄明信片,寫信,帶特産的人,站在意圖傷害她的人那方,拿她的生命安全去賭。
脫險與否,面對邪惡的人心産生的陰影會伴随終生,沒傷到要害的背刺,也是疼的。
她沒親口說出那兩個字,齊興眼皮垂拉下來,連動機都不關心,也不氣憤質問,心口處反射性的傳來疼痛,看似溫和少語,實則決絕的阿時,觸及紅線毫無轉圜餘地。
是他,明知故犯。
時憬定定的看着他,面目沒怎麼變,胡子和膚色深了點,她卻不太認識了。
齊興想起在翠屏山見沈知節,無恐在她身邊,是他沒想過也沒成功拉近過的距離,沒親密舉動卻給人很是登對。過去那麼多天,每當想起那一幕,他總是忘不了。
妒恨的惡念在某邊緣與日瘋漲,蓋過他的神智。偷拍兩人擁抱照片也是想借輿論逼迫她同意他的提議。
時憬面相看不出一毫煩躁,肩膀微微低着,黑色鸢尾樣式的杯裡,奶泡綿密,金黃的紅茶湯與拿鐵的棕色并合,終歸是混色不清,失望在全身蔓延,于沉靜中崩裂。
她拿到證據那一刻,沒有第一時間看,給自己找好一個足夠合理的理由,是辛曉找人跟着沈知節來的。問他,他沒有坦誠那刻,他們也沒有再繼續做朋友的可能了。
走之前想要和他說幾句,有什麼哽在喉間,聲帶未振動便斷了。
齊興僵着身坐在原地,嘴角露出失意又活該的笑,無邊的苦澀将他淹沒。
時憬打車去了科貿金融,素人在頂流直播間算爆炸類娛樂新聞,相比當天,事後卻降溫搜不出來。像是有人故意掐滅,部分評論是關注憶拾的員工。
憑刷臉一路定在三十層,地上鋪着地毯,主辦公區在下幾層,聽不見雜音,也沒幾個員工,開闊敞亮,有标注公司的重大事件和成果的年份牆。
憶拾總裁辦在不遠處,秘書一見到時憬,站起恭敬的和她問好:“大小姐。”
時憬聲線不軟不粘,像極清極清的泉:“時總在嗎?”
“在和市場部讨論關于第三季度營銷方向的會議。”秘書一翻日程安排表:“您要參會麼?”
時憬輕輕搖頭,去總裁辦公室等人,一進去冷得渾身發顫,挂着德正業興的毛筆書法圖,落地不規則書架陳列着裝幀精美的圖書。紅木桌面清爽,雙屏電腦小巧,坐在黑色真皮老闆椅對面的座椅轉了個圈,冰涼又刺骨。
側面是會客區,擺着兩張皮質沙發和火燒石茶幾,放着茶具和風水擺件。
Fortran室,靜坐高位的男人聽着員工彙報,一身藏青色長袖襯衫和黑西褲,硬朗的線條間染上随意,指節搭在桌上,散發着穩健的氣勢。
他看向參會所有人,擡擡眼皮鷹隼的眸子,不似命令的問:“這就是你們下去花了一周整理出的結果?”
不是找茬似的冰冷,指出幾個地方,銷售方式沒有因人而異,目标人群過于單一不夠集中,彙報人啞口無言。其他人紛紛低頭,不敢接話。
在門口的秘書敲門進入,在他耳邊低聲說,他瞳孔泛起波光,宣判結果:“重做,散會。”
白色雞蛋樹脂盆裡的南天竹經過修剪塑形,美觀大方,圓形羽狀的葉片,時憬拿噴壺噴了點水打濕土壤。
剛要泡杯茶喝,門被推開,一份報告扔在她面前,冷冷問道:“不打算和我說點什麼?”
要是旁人多少會有點膽寒,但時憬不是他們,眨動着清透的雙眸,連眉都未蹙,說:“你掐了網上熱度,還問我?”
時佑頭疼的捏了捏眉心。他不這麼做她和那頂流得傳成什麼樣,磕CP夠離譜,才消停多久,又來。
時憬稍微岔開兩腿轉到他面前,語氣有些诙諧:“抓住了大做文章不好麼?”
繼而道:“股東們面前一說,我永遠不會搶走你的位置。”
京圈和娛樂圈差之千裡,想當明星舍得砸錢,去選秀,包裝,買粉,推廣,也能小有所成,像憶拾這類創立時間比她還大的國資控股類産業,不全看血脈和能力,不是有錢可以插手。
“你覺得我是在氣這個?”
時佑都想狠狠敲一敲她腦子看看裝的什麼。他要這麼做還會等到現在。
時憬看完整個報告,包含水軍罵她,好奇身份的,發出去說她是誰的被隐藏了。
“謝謝。”她背靠在他辦公桌上,聲音很輕:“回來才被我爸一頓說,你也要說嗎?”
時佑聽到這話,周身的寒氣散了些,見她捋高衣袖裸露在外的手臂冒起小顆粒,拿着空調遙控器調高溫度,伸手揉她的臉,看起來兇狠,手上力道放得很輕,問道:“比起微博,千八百萬的百達翡麗,說送就送?”
不是在說身份的事麼,話題跳轉這麼快,沈知節的手表是瞞不過去的。
“包養玩玩也不是不行。”
她對那個男人多次例外,很反常。問她又問不出個什麼,以前沒有這樣的事。
時憬捏了下手指,正經的說:“想點别的呢?”
時佑說:“别想,保留意見。”
不是她追不追得上,普通人幾十年光顧謀生,光環加身的見識過人性,在他們身上謀愛無異于與虎謀皮,不能隻根據外在的靓麗去夢童話般幸福美滿。
時憬神色一頓,沒拍開他的手,略帶嫌棄的說:“别老拿一副大我很多的哥哥的口氣和我說話。”
正是無望,才想再近一點點,機會是有限的。
他怎麼不算是,時佑摸了摸她的頭頂,時憬有些頹喪不解的低聲說:“為什麼相識多年的人會變得渾然不識了。”
好像在跟空氣說,又像在跟自己說。
時佑坐下,快速浏覽待簽署的文件,關鍵的數字,年份,金額,還抽出點精力回她。
“人是會受現實影響制約的生物。沒有永遠,你要明白,還要接受。”
書桌旁常翻一本經濟學原理不翼而飛,時憬往後靠着,書放在腿上,配上衣服顔色,像一團生人勿近的白卷雲。
有一份智能機器人阿圓邀請公衆人物代言的企劃案,其他幾個部門主管核實簽字,他看了眼發呆放空的時憬,她很少這樣,黑色鋼筆短短幾畫,快速簽好自己的名字。
早在半個月前,他從湖城警局了解到翠屏山庭院出事,她在湖城遇到的,雇兇上門,意圖不軌,他還沒看到結果,先為那些人點了根蠟燭。
她可不是獨有名頭,隻會吃喝的京圈千金,相反,滿打滿算十多種技能傍身,想不開會對付她。
時佑關掉電腦,沒再管小半堆需要過目的文件,時憬問:“不到六點,去哪兒?”
時佑說:“帶你去吃飯。”
時憬拉了拉他的袖口,柔聲道:“我要吃鴨裡鴨氣。”
軟語溫言,帶了些女兒家的嬌。
在離憶拾幾百米開在市中的一家人均消費四位數的中檔京菜餐廳,時佑在那家有金卡會員,偶然招待客戶會去。
時佑無聲笑了下,神色随意,和她一起乘電梯下樓,遇上員工下班,上車以後後面都在聊總裁和大小姐今年首次一起。
寬敞舒适,修風格偏文藝,複古中帶着時尚,有大面積的空間擺放畫和工藝品。
招牌香酥烤鴨,皮脆肉嫩,鍋包肉裡的大塊裡脊炸得酥脆有嚼勁,黑松露虎皮鳳爪,肉質肥而不柴,入口即化。還有和牛粒燒麻婆豆腐,京華煙雲湯,黑醋汁松闆肉。
時憬一天沒好好吃過飯,面對吃的一點都不客氣。吃得再急,吃相都不難看,她不會讓嘴巴特别鼓,吃飯時也不說話。
時佑動了幾下筷子:“慢點,在湖城當野猴吃草去了?”
“是去避暑。”時憬吃完嘴裡的,挨了罵餓得快,“我聽喬黎說,有位甲方點明要我去陪吃?”
時佑冷哼,話裡帶着毫不掩飾的鄙視:“靠着妻子娘家發家有點錢但毫無家庭的中年男人一個。”
也敢肖想她。
展會看到她後,有不少相關部分和合作公司都有問過,時小姐在公司有沒有職務,可否請她負責,追加訂單都沒問題。
他們都不想她以時家千金的身份出現在公衆前,用老爺子的話說,時家什麼時候要小姑娘扛大旗,陪吃,他都不會讓她做這種事,旁人還夢上了。
“相親的事黃了?”
時憬嗯了一聲,疲懶的說:“老爺子那邊說過了。不會再讓我去。”
她托關崇衍說他們兩個都沒那意思,老爺子知道後還想繼續,她說男人見多了她從生理上讨厭怎麼辦。
時佑薄唇小小的提了下,那些人哪有配得上她的。
時憬去洗手間洗手,桌上手機響了。
一看來電顯示的人名,時佑嘴上露出别有深意的笑,接了起來:“喂?”
對面男聲沒有很快挂掉電話,而是問:“你是?”
時佑沒有回答他,挂了電話。
時憬用他遞過來的紙巾擦幹手,走出套間,要去結賬,收銀員小姐溫柔告知:“與您同行的先生付過了。”
時佑拿走前台的一顆糖放進時憬手裡,往門口走:“省得有人背後蛐蛐我小氣。”
時憬剝開糖紙,追上他,丢進嘴裡,茉莉花味的薄荷糖,清涼醒腦,說道:“連蛐蛐都知道。不也是泡在網上?”
時佑輕拍一下她額頭:他又不是隻知道工作的工作狂,怎麼不知道。
“老爺子過幾天要回來參加關大曾關伯伯七十五歲壽宴,到時你和他一起。”
關家伯伯?時憬在腦海裡努力搜尋,出現一個比他爺爺稍矮,還會講故事送她音樂盒的小老頭。
許圓圓為時憬回京準備的是烤串,訂好包間約時憬去,幾個月不見,她抱着手機,一身夏季牛仔連衣裙,臉上圓了點,八卦在一線的臉,問的第一句是:“怎麼會在沈老師直播間?”
時憬自在坐下,沒有回,三言兩語說湖城那點事,許圓圓怒成頭小獅子,憬憬和沈知節哪比得上憬憬遭遇的,以為辛曉惹了大佬,竟涉及到刑事案件,受害人還是憬憬。
“為什麼在他直播間,”圈圈最先問的,放最後回,喃喃念叨一句,手掌放在椅背,兩腿自然分開,放松坐姿:“可能他太好看,問我我就過去了。”
來源是場對話引出的錯誤,肢體反應快于意識。也可以說鬼迷心竅了。
許圓圓哈哈的笑,沒有人逃得過沈知節的顔值暴擊,憬憬你也有這天。
時憬溜溜的眼珠鎖定她,問道:“有這麼好笑麼?”
去前台拿了瓶奶,剛要往回走,身後傳來一聲語調熟悉的時小姐,男人身穿魅影灰的長T,下半身一身黑色休閑長褲,五官線條柔和,是上次相親的關崇衍。
服務生詢問其他人後走到關崇衍面前說:“先生,店裡位置滿了,您可否稍等片刻?”
關崇衍眼中是一閃而過的黯淡,前方的人平平說了句話,他沒看得清她的表情,隻是手上拿着小瓶蜜瓜味李子園,在人聲嘈雜的店裡,她身處其中卻又被排除在外,那句話飄進他的耳,姿态清雅如遠山風之輪廓,帶着難以言喻的深遠與甯靜。
“關先生不介意,和我們拼桌吧。”
許圓圓少見時憬說和陌生人拼桌,再一看是高顔值小鮮肉,關崇衍和許圓圓互相說過名字後坐在時憬右邊。
他盯着時憬看了會兒,他以為她做的是初見說的普通工作,但幾周前的微博前排,和那位金牌編劇不是同名那樣簡單。
“恕我直言,那位是你拒絕我的理由嗎?”
許圓圓啃烤肋排的動作慢了,支起耳朵,關先生說的拒絕,他是憬憬的追求者?她家憬憬什麼時候桃花旺盛的?還拒了?
這話恍若晴天霹靂砸到時憬頭上,他會問出是一時興起還是旁觀者清,所有人看來她出現的地方太匪夷所思,啜了口杯中的甜牛奶。
還是超然的口氣:“有可能是。”
看似不确定的回答讓關崇衍有了盤算,他換了個問題:“時小姐平日怎麼練的鋼琴?”
時憬沒說有什麼秘訣:“最容易記住的方式,學會貫通的方法不唯一,關先生,能不能禮尚往來?”
關崇衍停了幾秒想到她是想問自己,是他考慮不周了,抱歉的笑笑:“請。”
“為什麼會願意和我相親?”
她想過很多種可能,老爺子不會找一個普通人和她相親,什麼一見鐘情又不是唬年紀小的女孩,他也不急為什麼還會同她見面。在京市車房齊全不按揭,是世家千金絕佳的交往對象。
他沒有直說,哼出清音,山行的木園第一奏鳴曲,沒有伴奏也不跑調走音:“鋼琴鍵上相遇的音符,是摧枯拉朽還是竟成天籁。看組合和排列。”
“他們說山行這一練習曲不該列入演奏必備曲目。”
時憬眼眸閃爍,山行的音樂讓她勾了唇:“簡單不是沒有代表,憑借喜好劃分帶給人快樂愉悅的,不是剝奪平等表演的能力?”
關崇衍靜靜聽完她說的,眼神稍稍閃動,手持果汁和時憬碰杯。
後點的烤包菜和牛舌,橫膈膜,毛肚帶着熱氣蔥花和上桌,吃到九點半,時憬在出租車上,收到關崇衍微信發來的謝謝,還有玫瑰花表情。她回不客氣。
八月底,陸望京大演唱會,沈知節特邀,連續上好幾天搜索引擎。她一點也沒聽人說過。
左手拿着手機接了沈知節電話,走進小區,他問的是她在車上看到的消息,陸望演唱會。
靜音電梯平穩升起,時憬在亮光逼人的空間,發個信息可以說清的,不是他的演唱會,還特意打來。
沈知節帶着笑意說:“我很情願幫陸望打電話。”
說完,給出了另一個相對的方案:“在家看直播也不錯。”
時憬走出大開的電梯門:“最近沒什麼要緊的事。”
支持下朋友又有什麼不行,何況,他為陸望做嘉賓,可見關系深厚。為什麼陸望不自己問她?是他們看起來是挺熟?
和他說完,陸望發來邀請信息,含座位号和場次位置。和他是比和陸望熟點。
京大每處建築她都認得,提前半小時到,位置是正對舞台的内場前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