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殿中氣氛肅然緊張，程澈又跪回了第一天回來時跪的位置，愁眉苦臉地接受四個人的審視。
裴瑾晞的眼神如霜似雪，他薄唇輕起，聲線冰冷。
“把衣服脫了。”
程澈攥着領口，臉上神色為難，試着讨饒道：“師尊……”
“脫！”
裴瑾晞疾言厲色，絲毫沒有反駁的餘地。
程澈猶豫了一下，解開腰封，将上衣退了下來。
雲海殿中的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他的胸前極細的傷痕千絲萬縷淩亂交錯，雖已結了血痂，那傷痕顔色卻更深重，像是一片燒焦的土地。
一條蜈蚣般的長疤蜿蜒地匍匐在他的背上，從頸底一直延伸到半退的衣服之下。
在周圍的視線下，程澈下意識地将手腕藏進退下的衣服底。
一旁的裴瑾疏眼神一凝說：“袖綁解了，袖子退下來。”
程澈頓了一下，歎了口氣，順從的解開袖口的綁繩，露出手腕。他的手腕一片青紫，似乎是被什麼被捆綁過的樣子。
裴瑾晞繞着他走了一圈，一步，一步……胸前，背後，手腕，那些觸目驚心的傷被他盡收眼底。
他落腳無聲，可每走一步程澈心就跟着跳一下。
裴瑾晞狠狠将萬千心緒咽回肚子裡，強壓着上頭火道：“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片刻沉默後，程澈說道：“我無可辯駁，要打要罰，全憑師尊意思。”
“好。”裴瑾晞點點頭，“我有資格罰你嗎？從現在開始我就不是你師尊了。”
程澈眼眶一紅，死死咬住嘴唇。
雷子赫皺眉喝道：“清源！這話不能随意說！”
“師伯，師伯，你先别生氣，你聽我說。”那張乖覺的臉上換了神情，九方宸替換程澈接管了身體。
雷子赫和蕊心長老都露出驚奇的神色。
雷子赫問：“你是……小宸？”
“程澈”兵荒馬亂中沖雷子赫一笑，“好久不見啊宗主，師伯這事真不怪師弟，怪我，是我的計劃出了岔子。”
被短暫關注了一下的雷子赫很想說點什麼，可看着興師問罪的裴瑾晞和裴瑾疏他很識趣地站在了一遍。
裴瑾疏上前一步，臉上表情和裴瑾晞如出一轍的寒冷，他怒道：“你什麼計劃？為什麼不跟我說？”
九方宸閉眼一歎，事到如今，還是老實全盤交代吧。
“我在妖界機緣巧合下認識了烏魯魯，她是個空間能力者，能開兩界之門，并且自身能無視空間結界的束縛在各界自由穿梭。但憑她自身能力有限，若要渡人穿界，需要此界有人作保來維持空間的穩定。而且兩界之間其實适合開門的地方并不多，每開一次要等三個月的自我修複，這些我都和師尊你說了。”
“說我不知道的。”
九方宸不敢直視裴瑾疏的眼睛，揪着衣角，踟蹰地觀察裴瑾疏的臉色，小聲說：“我本意是将師尊先送回人界，再讓烏魯魯去魔界把師伯和師弟弄回來。當然她需要一定的交易物，可當時我覺得師伯和程澈商量着來能解決這個問題。等師伯和師弟回來三個月之後無塵界就會降世，那裡有群雪猿，我和烏魯魯約定用雪猿的皮毛換回我的身體。最重要的是雪猿的構造和人類相似，它的盤靈根基也可以替代人類的，我想着可以拿來給師伯用。”
九方宸也很無奈，明明他身上有一堆煊赤收集的寶貝，但這烏魯魯心思詭異，與他交易了幾次見他不缺這些東西，轉而要别的，偏要他得費一番勁才能取得的東西。
裴瑾疏沒好氣道：“那你沒有身體打算怎麼回人界。”
“我……沒打算回人界，我本來準備附在烏魯魯身上，和她從妖界直接進無塵界，借神武的力量殺死雪猿先把身體換回來。為了找到讓師伯恢複的方法你們也肯定會來無塵界，到時候我與你們在那裡會合，就可以把盤靈根基移植到師伯身上，皆大歡喜！”
九方宸手一拍一攤，理所當然，甚至有點驕傲。
在對上裴瑾疏不可置信的表情後，那點沾沾自喜迅速被收斂了起來，“可我沒想到程澈的先選擇了讓師伯康複，而且我之前也不知道烏魯魯也會換盤靈根基。”
裴瑾疏的額角一條一跳，幾乎咬着牙根，“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稍不留神，如果我們沒發現的話，你和程澈就是一屍兩命啊九方宸！！！”
九方宸很想再為自己辯駁一下，可見裴瑾疏已經在暴怒邊緣的狀态，識趣地閉了嘴。
裴瑾晞看着跪在地上一臉郁悶的人問：“你呢？你為什麼不選擇回人界”
“程澈”臉上的飛揚神采隐去，換回了低眉順目的神情。
程澈垂着頭，低聲道：“我不知道…..當時烏魯魯問我願望是什麼，我滿心都是那一個願望。”
裴瑾晞怒道：“你簡直糊塗！是非輕重你分不清嗎？我們在魔界那麼多苦都吃過來了，明明有回人界的機會你不把握，還攪進了魔界皇族的是非裡，你想過你會是什麼下場嗎？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程澈終于擡起頭，他眼角泛紅，激動道：“我想的是在魔界你一天都沒有開心過！”
裴瑾晞呼吸一滞，震驚地看着程澈，他的大腦有一瞬間的茫然。
“我不在乎了，什麼全局！什麼人界！什麼未來！都八年了，我面前可能隻有那一個機會，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那我就隻要裴瑾晞還是從前的那個裴瑾晞，隻要你重回高台，我下地獄也在所不惜！”
殿中久久沉寂，都知道程澈本性溫和純良，向來不争不搶，對他的任何指摘也從不辯駁，隻那麼諾諾地認了。他兩次淩厲相對，一次是在魔界棄他而去，一次是今日。
在魔界相絕之時，裴瑾晞對那狠言尚且能争上一争，可如今這番自白卻讓裴瑾晞說不出話來。
“程澈”的表情又是一轉，九方宸換了一副認真的表情看着衆人：“師尊，師伯，你倆别氣了，這事是肯定是我和師弟辦得不妥。不過好在雖然情況有變，但計劃還是那個計劃。接下來還是去無塵界殺雪猿，換身體，移植盤靈根基。”
雷子赫終于在這兒能插上句嘴了，他問：“我且問你們，看你們的意思本來沒打算告訴我們真相，那你們本來計劃怎麼辦？”
“我說了你們肯定要罵我了。”九方宸先認了慫，“我本來打算進入無塵界之後找機會單獨行動，我曾為了九轉赤佛心和雪猿交過手，所以我有把握赤手空拳殺一頭雪猿，隻要我的身體換回來，在無塵界後面的行動都好說。”
蕊心長老搖搖頭，“靖宇，你想得簡單，□□融靈不是易事，你可能幾天都醒不過來，也有可能走火入魔，再嚴重的下場我也不說了。你不提前告知我們，在無塵界中萬一有個好歹誰來幫你們？”
“是弟子考慮不周。”九方宸乖巧認錯。
看着“程澈”的表情，裴瑾疏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他臉色愈發難看，問：“你是不是以前幹過這事？”
“程澈”臉上出現了明顯的心虛。
“九！方！宸！”裴瑾疏怒吼。
看樣他這弟子已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把身體抵押出去好幾回了。
“哎呦，師尊，我頭暈。”九方宸忽然捂着腦袋，搖搖欲墜。
裴瑾疏瞪他：“你還裝？”
“不是的，師叔。”程澈忙幫九方宸解釋，“師兄離開□□之後靈魂之力在塵世會不斷衰弱，現在沒有英雄冢的精魄之力他很難維持形言聽觸，我現在也不能用靈力供養他。”
失去盤靈根基的控制，靈核之中靈力一旦外洩會直接傷害身體，這也是為什麼程澈堅持要去英雄冢的原因。
裴瑾疏沉默了片刻，說：“你到我身上來。”
九方宸虛是不假，可暈也是裝了幾分，他就是想把抵押身體地事糊弄過去，沒想到裴瑾疏會提出讓自己上身。
裴瑾疏聲線陡然冰冷，“怎麼？已經聽不着了？”
“聽得見聽得見，來了來了。”九方宸趕緊應和。
一道金光從程澈體内飛出，沖進裴瑾疏的身體。
隻是一瞬的眩暈恍惚，裴瑾疏的眼前很快恢複了清明，程澈身上已經沒有剛才混亂的氛圍，那九方宸……已經在自己身體裡了嗎？
裴瑾疏感覺到一部分靈力從靈核出來卻不知去往了何處。
“師尊？”腦海裡回蕩起熟悉的聲音，“你還好嗎？”
裴瑾疏一時有些不适應這種奇妙的感覺，穩了穩心神道：“我沒事。”
見裴瑾疏和九方宸好像沒什麼問題，雷子赫撓了撓頭說，“這樣的話，近無塵界的事我們得重新細細謀劃了。我覺得也别急着先把其他人都召來，咱幾個先商量商量，看看怎麼行動，這個情況都告訴誰知道。”
衆人點點頭，一場問話變成了謀劃，等他們讨論完畢都已至深夜，程澈已經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雷子赫見程澈睡得深沉，說：“看樣是真累了，叫他回去睡吧。”
九方宸卻用裴瑾疏的身體阻止了雷子赫，“宗主，他腰背疼不好入睡，好不容易找着個能睡着的姿勢就讓他睡吧。”
雷子赫心疼道：“那趕緊叫谷薇看看啊。”
“沒什麼用，主要是剝落盤靈根基造成的損傷疼，我聽程澈說師伯也是得疼了兩年吧。再者若是谷薇仙尊真的加速了他的損傷愈合也不是好事，新的盤靈根基融入身體就要重新開路再撕裂一遍，這個苦師伯已經吃過了。”
聽九方宸這麼說，裴瑾疏鼻子有些發酸，他偏過頭似是自言自語，“得吃多少苦……”
裴瑾晞不以為意，倒沖着熟睡的程澈一揚下巴，“沒他吃的多，你們都回去休息吧，我在這兒守着他。”
等衆人離開，裴瑾晞靜靜看着躺在那張寬椅上的程澈，眉頭緊皺，睡得不太安穩的樣子。
裴瑾晞來到他的身後坐下，用自己的手臂撐起程澈的脖子，又擡起膝蓋頂在他的腰側。不多時，他的手臂就麻了。
初時他在魔界也是這樣，疼痛難以讓他入眠，輾轉反側直到天明。
那時候程澈整夜整夜陪着他，翻身擦汗換衣服，他不睡程澈就不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