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晌午,胡小七剛睡醒,正坐在窗前梳頭,看到窗下正在陽光中打坐的朱焰,揉着自己的眼睛問道。
“和尚,你看我這眼皮,是不是一直在跳啊?怎麼感覺睜都睜不開了。”
朱焰并未擡眼,随口問道:“民間相傳,左眼跳财,右眼跳災。施主是哪隻眼睛。”
“我分不清左右,诶呀,反正跳得我心煩。”胡小七說着,将手中的象牙篦子扔出了窗外,正好落在朱焰懷中。
朱焰這才緩緩睜開眼睛,搖了搖頭,起身理了理錦緞黑鶴紋長袍,翻身進了房中,一隻手按住了胡小七的肩膀,另一隻手拿着那篦子,輕柔地将他纏在一起的發絲梳理開。
“别動。”
朱焰扶着他的肩膀,感覺他在微微顫抖,有些不知所以,問道:“施主在......笑?”
胡小七這才不再忍着,笑出了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道:“哈哈哈哈,沒事......沒事......隻是你一個和尚......給我梳頭,有些荒唐。讓我想起來當年學堂上......先生為了罰我,專門給我出了道題。讓我帶着一筐梳子,去......去......去寺廟賣給和尚,賣出去幾把,便能少抄幾遍書。結果......我去了寺前還沒開口,剛把梳子拿出來,就被看門的小和尚拿着掃帚......一邊罵......一邊打出來了,哈哈哈哈哈,那小和尚臉都氣紅了。”
朱焰梳理着他泛着柔光的發絲,問道:“那施主後來可想到過解法?”
“沒有,和尚本來就不需要梳子,我幹嘛要費盡心思騙他去買他不需要的東西?那題本就是學堂的先生看不起我是商賈出身,為難我罷了。枉為人師,枉為人師啊!”
“施主倒是看得通透。”
朱焰手持着那雪白的象牙篦子,先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攏起他的長發,那發絲與自己黑色的綢緞衣袖搭在一起,在陽光下泛着光澤,散發出淡淡的清酒味道,讓人不禁有些心醉神迷。
随後,他緩緩舉起梳子,從發梢開始,一點一點向上梳理,動作輕柔。偶爾,一縷發絲垂落在他的臉頰旁,朱焰便伸手溫柔地拂開,指尖拂過他的臉頰,又是一陣熟悉的來自心底的悸動。
這時,胡小七抓住了他的手,輕輕撫上了自己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掃過手心,心底那悸動擴成了一圈圈漣漪,不停地蕩漾在心間。
胡小七沒有感覺到朱焰的手已經不似以前那般冰涼,隻是抓着他問道:“诶,先别動,你快看,又開始跳了,這隻,這,這是左眼,還是右眼?”
朱焰的喉結上下滾動,咽了咽口水,才平靜地說道:“這邊是......”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蓋過了朱焰輕柔的聲音,朱焰擡眼有些惱怒地看着來人,認出這漢子就是那日被自己打折了三根肋骨的長髯公,排行老九,善使長刀,人稱大刀關九。
那關九沒想到朱焰也在,先是下意識地抽出了長刀,可是看着他們二人坐在窗邊梳頭的樣子,又感覺有些詭異,一時不知是該不該上前來,手裡的刀揮也不是,收也不是。
最重要的是,七哥的頭還在他的手裡。
關九這樣想着,默默收起了刀。
還是胡小七聞聲睜開了眼,熱情地跟着關九打招呼,說道:“老九,你不是去接糧了嘛?這麼快就回來了?”
關九這才上前兩步,對着胡小七行了禮,說道:“七哥!我去接糧路上,得了消息,趕着回來告訴你,當初殺死四姐丈夫,霸占四姐女兒那混賬狗官要來藍沙城了!”
胡小七激動地剛要站起來,忘了自己的手還抓着朱焰的手指,此時一用力,卻是一個趔趄摔進了他的懷裡。
朱焰感覺自己的臉上有一團火燒了起來,直燒到後耳根。胡小七卻是全然不在意,手撐着朱焰的大腿,一骨碌爬了起來,大聲說道:“消息可真?!”
“我還親自去那狗官經過的地方看了,确實是他!趙有良!藍沙城當值四年,虧空五十萬兩,賦稅收到了十年後,城牆修了拆,拆了修,從百姓這邊搜刮了不少修城費。前年靠着一副搶來的周朝名畫師留下的垂釣圖,調去了京城。”
關九細數着那人的罪行,兩個拳頭握得咯吱咯吱響。
小七玩弄着朱焰剛給自己編好的小辮子,問道:“可是,他在京城躲得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回來?”
關九拿出一封迷信,遞給了胡小七,說道:“上個月十七帶人燒毀的那處地主宅院,開倉放的糧,還有帶回來的那些火藥,主人就是他的幹兒子。他借着返鄉探親的名頭,實則是打算回來給他幹兒子出氣,順帶落個剿匪的好名聲。而且我聽說,主要是現在他的頂頭上司剛被罷官,他出來避避風頭,若是趁着這機會能殺幾個山匪,那他回去就敢說自己滅了幾個山寨,官加一級。”
小七看了一眼,随手扔進了窗下的火盆中,伸了個懶腰,說道:“好啊,他倒是打了個如意算盤,探親是吧,既然回來那就别走了。三日後立春,我們按計劃行動,這次,一定要讓四姐親手砍下他的頭!”
“和尚,你在我這山寨中,也有三個月了,你看着我們殺的這些人,還覺得我們是罪孽深重麼?你見了聽了那麼多人間疾苦,難道還覺得,自己口中阿彌陀佛說上百句,就能普度衆生?”
關九走後,胡小七拿起了自己的黑色玄鐵鎏金寶劍,一邊磨着劍,一邊問道。
朱焰低下頭,雙手合十,說道:“施主,小僧從未想普度衆生,若以此生能度化你一人,便死而無憾。”
“那等我死了,你多幫我念幾遍經,超度我的亡魂。伴着你經聲上路,去了下面也能感到心安吧。”
三日過去,正是立春當日,揚雲寨外一早就傳來了兵戈馬蹄聲。胡小七一身戎裝,手持長劍,來到了寨頂的平台上,望着湖面上幾艘插着官府旗子的戰船,喊道:“杜大人,三月之期剛到,就這麼迫不及待了?”
站在船頭,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對着胡小七喊道:“胡寨主,實在是本官愛才心切,揚雲寨藏龍卧虎,諸位一日不出山,本官心中一日難安啊!諸位的官職都已經安排好,特意向宮裡請來的旨意,胡寨主出來接了,咱們就是同僚了,本官在鴻鑫樓包下了整棟酒樓,給諸位慶祝呢!”
胡小七依舊是擦着長劍,高聲回道:“杜大人,心領了,隻是我們寨中兄弟姐妹,看着城中百姓流離失所,饑寒交迫,還被官兵毒打欺壓,實在是不願踏入你們那高府大宅,穿上那一身金絲繡線的官皮,失了良心。”
杜禮成臉色大變,指着胡小七罵道:“姓胡的,本官已經夠給你臉了,你說考慮三個月,本官便給你三個月,還替你層層上書,求了聖上恩旨,給你們這寨子裡其他人留一條活路,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可想好了,可是真的要反?!選好了,可就沒退路了!”
胡小七冷笑一聲,振臂長呼:“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