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秋陰漸重,那日寶钗獨坐繡閣,見香菱捧着個掐絲琺琅手爐歪在湘妃榻上,兩靥胭脂色褪作殘荷瓣,腰肢竟比廊下新折的柳條兒還瘦三分。寶钗心下暗忖:"這症候原是積年的沉疴,自胎裡帶來的孽債,縱是太虛境的甘露也難澆透。"忽憶起那年芒種餞花神,香菱在沁芳閘邊拾得并蒂菱花,偏生叫金钏兒失手打落水中,當時便有婆子說菱花入水乃不祥之兆。
正思量間,窗外潇湘竹簌簌作響,驚得案頭白玉雙耳瓶裡插着的木樨花簌簌亂顫。寶钗命莺兒取來螺钿填金拜匣,親自寫了"蘅芷清芬"四字名帖,囑咐小厮:"西府對面的張先生,便是當年診脈知生死的儒醫,就說薛家二姑娘有請。"
卻說張友士踩着滿地梧桐落葉而來,藥童捧着紫檀嵌百寶的藥箱緊随其後。甫入廂房,便見茜紗窗下擺着個錾銀熏籠,袅袅吐着沉水香。香菱半倚青緞引枕,腕上絞絲銀镯空落落懸着,倒似刑枷鎖着玉雕的人兒。張太醫方要診脈,忽聞檐角鐵馬"當啷"一聲,驚得架上綠毛鹦哥撲棱棱撞翻青玉荷葉盤,盤中佛手滾落,正砸在鎏金狻猊香爐上。
"奇哉!"張友士三指按在香菱寸關尺處,但覺左寸脈如枯藤纏石,右關脈似弱柳扶風,恍惚間竟與那年甯府診秦氏之脈象重疊。擡眼望去,帳幔上繡着的纏枝芙蓉暗紋,恰似可卿房中那幅《海棠春睡圖》的底樣。正驚疑時,香菱袖口微滑,露出腕間一點朱砂痣,豔如胭脂淚凝就。
“姑娘這脈象……”張友士撚着胡須,長歎一聲,緩緩說道,“左寸沉澀,恰似刀刮竹般滞重;右關浮滑,又似雨打浮萍般飄搖不定,這分明是七情郁結所緻之症啊。”他一邊說着,一邊提筆開方,可手卻突然頓住了,羊毫筆尖上的墨汁滴落在薛濤箋上,暈染開來,恰似點點淚痕。“若要根治這病,除非得遇故人,重續前緣,否則……”話還沒說完,他眼角餘光瞥見香菱腕間的朱砂痣,腦海中突然閃過一段模糊的記憶,恍惚間憶起那年在甯府診脈,秦氏房中懸挂着的那幅《海棠春睡圖》。那畫中描繪的是楊貴妃衣鬓淩亂、醉卧床榻,腕間也有一顆朱砂痣。
卻說那張太醫正凝神切脈,忽覺香菱腕上胭脂痣如紅炭炙人。定睛看時,那案頭《海棠春睡圖》竟溢出縷縷香霧,恍惚間畫中美人化作元宵燈市上簪花仕女,但見華燈如晝處,一位束紫金冠的公子,執湘妃竹筆蘸朱砂,往襁褓嬰兒腕上輕點。張太醫耳畔忽聞笙箫細樂,待要細辨,卻聽得"咔嚓"一聲雷劈古槐,滿室登時漫起焦苦煙氣——原是廊下小童失手打翻藥吊子,那熬着的血燕窩正咕嘟咕嘟冒着金泡。
太醫拭汗道:"此症須得寅時三刻無根水為引,用青花纏枝蓮紋罐文火慢煨。"言畢告辭,行至穿山遊廊,忽見東南角梨樹上三隻寒鴉振翅,抖落殘花如雪,正巧跌進他捧着的醫箱。那鴉兒偏又繞梁三匝,叫聲凄厲似嬰啼,驚得太醫踉跄間踩碎塊凍石棋子,碎玉聲裡慌忙遁去。
卻說次日晨霧未散,寶钗親督丫鬟拾掇西廂。月洞窗前新懸的《寒塘鶴影圖》,原是南邊姑蘇畫師用螺子黛摻着珍珠粉繪就,那孤鶴足尖點破的水月裡,隐約透出半張婦人淚臉——細看卻是墨色皴染的漣漪。青玉案上水晶瓶插着新折丹桂,甜香裡浮沉着舊年松花箋的檀味,那箋上"蘅芷清芬"的泥金印已褪作秋棠色。
香菱斜倚填漆戗金枕,指尖正撫到詩箋上"飄零"二字,忽見茜紗窗外飄進片焦邊梧桐葉,葉脈紋路竟似姑蘇阊門街巷圖。那葉兒不偏不倚覆在"飄"字上,驚得她腕間銀镯撞上青瓷筆洗,叮當聲裡忽憶起昨夜殘夢:大荒山那癞頭和尚将菱花鏡投入沸泉時,鏡面分明映着個"甄"字。
恰值寶钗攜來青布包着的《漱玉詞》,翻開"尋尋覓覓"那頁,指着易安小像道:"你看這李清照,梧桐更兼細雨,點點滴滴皆是文章。"香菱顫手拈起羊毫,忽見端石硯中墨影晃動,竟化作那年元宵被拐時的場景——黑甜香霧裡,猩猩氈鬥篷下伸來的手,腕間佛珠串纏着金螭璎珞圈。
一滴淚砸在澄心堂紙上,洇開的墨痕漸成"飄"字骨架。香菱銀牙咬碎筆杆,續成四句:
"身世浮沉雨打萍,
心随斷梗任飄零。
蘅蕪苑裡春雖好,
難熨眉間萬疊冰。"
寶钗觀之暗驚:這"萬疊冰"三字倒應了太虛幻境薄命司冊頁上"菱花空對雪澌澌"的判詞。面上卻含笑打趣:"昨兒太醫開的方子裡,冰糖燕窩倒是能潤這'萬疊冰'"。說得香菱破涕為笑,腕間朱砂痣在日頭下豔如泣血。
話說蘅蕪君寶钗素知香菱癡迷詩書,每逢月華初上,便攜她繞過滴翠亭,踏着青苔斑駁的石徑往藕香榭去。那藕香榭四面環水,竹簾半卷處正對着蓼溆蘆蕩,夜風過時,菱荇清香與墨香交融。寶钗取出一冊包着綠萼梅紋錦袱的《王右丞集》,輕撫書脊道:"颦兒昔年在此批注,如今倒與你這菱洲舊主有緣。"香菱顫着手揭開,見泛黃紙頁間落着黛玉煙墨行草,恰在"大漠孤煙直"句旁,朱砂小楷斜批如寒梅吐蕊:"孤煙似菱莖,直者易折",驚覺鼻端飄來陳舊菱角香,原是書中夾着片風幹的紫菱,葉脈間尚存水痕。
自此香菱常于竹影婆娑的窗下捧讀,每見朱批辄覺心神搖曳。這日讀至"明月松間照"處,忽聞遠處傳來軋軋橹聲,恍惚見那年姑蘇河汊裡,采菱船頭娘親的藕荷色裙裾拂過菱桶,鬓邊木樨花随笑靥輕顫,正要伸手去觸,卻被檐角鐵馬叮咚驚醒,方知是秋風搖動九曲遊廊的绛紗燈。
且說金桂這廂自嫁入薛府,見香菱雖系買來的丫頭,倒生得水蔥兒似的,更兼識文斷字,素日裡竟比正經小姐還體面三分。現雖被寶钗留着伺候,不沾薛蟠,仍心有不甘。這日晨起,金桂對鏡理雲鬓,忽見填漆螺钿妝奁第二層少了支碧玉銜珠金鳳簪——那原是出閣時從夏家帶來的陪嫁,簪尾錾着"獨占三秋"四字篆文。
窗外老桂樹沙沙作響,抖落碎金似的花瓣,正巧跌進半開的胭脂盒裡。金桂猛拍妝台,震得翡翠耳珰在鎏金狻猊香爐上叮當作響:"必是那起子眼皮子淺的小蹄子作耗!"菱花鏡中映出她扭曲的倒影,額間花钿竟似被妒火灼得發暗。金桂登時怒從心頭起,命小丫頭速喚秋菱來見。
且說那日正值霜降節氣,庭院裡幾株丹桂早謝盡了金蕊,獨剩些焦褐的殘萼粘在枝頭。香菱方将寶钗前日采的雪浪菊瓣收了,用青花纏枝瓷甕貯着,忽聽得西牆角門"吱呀"一聲響。擡頭看時,隻見寶蟾倚着太湖石,水紅撒花褲腿下露出猩猩氈鞋尖兒,手裡絞着條松花色汗巾子,陰陽怪氣道:"秋姑娘如今貴腳踏賤地,我們奶奶在房裡候了半日,倒比請太醫還難些。"
香菱心下突突亂跳,知是金桂又要尋釁,隻得将竹篩交與小丫頭臻兒。此時秋風正緊,卷起滿地銀杏葉,恰有片枯黃蝶兒似的撲在她藕荷色比甲上,倒像沾了塊陳年淚漬。寶蟾見狀,鼻子裡哼出冷笑:"這起子窮酸樣兒,也配使喚臻兒這樣的伶俐人?"
繞過遊廊,見東廂房前兩盞褪色绛紗燈在風裡打轉,窗屜上糊的霞影紗破了個窟窿,露出裡面慘綠窗幔。香菱才要掀簾,猛聽得裡頭"嘩啦啦"一串響,原是金桂将個翡翠九連環掼在地上。定睛看時,隻見貴妃榻旁散着五六個掐絲琺琅粉盒,胭脂膏子潑灑得滿地猩紅,倒似揉碎了幾十朵朱砂牡丹。
"下作娼婦!打量我薛家是那起破落戶,由得奴才爬到頭上來?"金桂鬓邊金鳳翅顫巍巍亂晃,耳上赤金燈籠墜子劃出幾道寒光,"前兒丢的纏臂金還沒找着,如今連我嫁妝裡的嵌寶簪子也敢偷!"說着抓起案上纏枝蓮紋銅鏡,鏡中映出她扭曲的眉眼,倒比那鎮墓獸還猙獰三分。
香菱雙膝一軟跪在碎瓷堆裡,素白绫裙洇出點點血痕,恰似雪地裡綻了紅梅:"奶奶聖明,奴婢這些時日隻在西廂養病,連這院子東南角門朝哪開都未..."話音未落,金桂早抓起瑪瑙盞擲來。那茶湯原是寶蟾用楓露熬的,潑在香菱月白中衣上,霎時燙出片片桃花瘢。
"好個貞潔烈女!"金桂扯下鬓邊步搖,尖利尾簪抵住香菱喉頭,"打量我不知道呢?那日你在後角門跟周瑞家的..."忽又收聲,轉手将雞毛撣子劈頭蓋臉打去。香菱發髻散亂,一支素銀簪子"當啷"落地,正滾到鎏金熏籠底下,籠中百合香灰簌簌落在簪頭,倒似覆了層新雪。
且說薛蟠這日在外頭賭坊輸了百十兩銀子,正憋着滿肚子腌臜氣。方跨過垂花門,便聽得正房内金桂尖聲厲罵,恰似刀刮琉璃盞,直刺得人耳根生疼。但見他身着石青箭袖袍子,腰系褪色蟒紋帶,一腳踹開雕花門,聲如破鑼般喝道:"閻羅殿前耍橫的夜叉婆!整日價聒噪,可還讓人喘口氣!"
話音未落,抄起案頭霁紅釉膽瓶就往地上掼。那原是前朝官窯的物件,落地時迸作千百片碎玉,驚得檐下金絲雀撲棱棱撞向鳥籠。滿屋丫鬟婆子早吓得篩糠似的,連那西洋自鳴鐘的滴答聲都似凝住了。
金桂絞着帕子倒退半步,腕上金镯子叮當亂響:"好個醉金剛!倒會拿器物撒氣!"說着将雲鬓一甩,丹鳳眼斜睨香菱,"莫不是被那小蹄子灌了迷魂湯,連嫡妻臉面都不顧了?"話音裹着玫瑰香露的甜膩氣,偏生字字帶毒。
薛蟠脖間青筋暴起如蚯蚓,蒲扇大手拍得紫檀桌案嗡嗡作響:"潑婦休要渾說!前日你克扣月錢逼走柳嫂子,昨日拿熱茶潑臻兒,今日又要作踐香菱,真當薛家是孫猴子鬧的天宮不成?"說着竟将腰間玉佩扯下擲地,羊脂玉應聲裂作兩半。
金桂見那玉原是定親信物,心下愈發酸苦,面上卻冷笑道:"我夏家陪嫁的楠木箱子還鎖在後院,倒不似某些人,把祖傳的玉都當了賭資!"語罷忽作西子捧心狀,倚着織金引枕哭道:"我的命好苦哇!親夫竟為個通房丫頭..."
二人互不相讓。旁人都噤若寒蟬,面面相觑,眼中滿是驚恐無奈。香菱吓得縮在角落,渾身發抖。
金桂見薛蟠毫無妥協之意,更是怒火中燒。她狠狠瞪了薛蟠一眼,轉身大步走進房内,“砰”地關上房門,關門聲在靜谧的屋子裡回響,震得人心頭一顫。
卻說金桂那日鬧了個沒臉,面上雖不顯,暗地裡卻把銀牙咬碎。這日暮色将沉,她獨坐茜紗窗下,望着案頭鎏金燭台上跳動的火苗,從袖中抖出一方薛濤箋。原是前日買通灑掃婆子,從香菱妝奁夾層裡翻出的舊詩,但見字迹清秀寫着:
"殘蕊逐波恨未休,
寒塘鶴影葬花愁。
芳心早共春歸去,
空惹蘅蕪月滿樓。"
金桂撫着箋上淚痕,丹蔻指甲掐進紅木桌沿:"好個'蘅蕪月滿樓',這是要把相思寄到寶姑娘院裡呢!"說着将箋子往琉璃盞上一湊,火舌霎時卷去半阙詩文,映得她眉眼陰鸷如羅刹女。
正房那頭,薛蟠正把犀角杯往地上一掼,酒漬濺濕了孔雀藍織金地毯。忽見寶钗扶着莺兒進來,忙扯着嗓子嚷道:"妹妹來得正好!這日子真真過不得了!"話音未落,腳下踉跄踢翻酸枝木繡墩,驚得架上的綠毛鹦哥直撲棱翅膀。
寶钗卻不急不躁,揀了張青緞靠背椅坐下,腕間蝦須镯叮咚作響:"哥哥且消停些,這滿地碎瓷若紮着人,少不得又要請大夫。"說着示意同喜收拾殘局,"嫂嫂縱有不是,終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何不學那孟光舉案齊眉?"
薛蟠聞言愈發焦躁,扯開寶藍缂絲襟口嚷道:"她若有三從四德,我倒願作梁鴻!妹妹不知,昨兒她竟往我參湯裡摻..."話到此處忽覺失言,生生将"春藥"二字咽下,憋得紫漲面皮如豬肝。
此時香菱正跪在廊下擦拭欄杆,忽聞得穿堂風送來斷斷續續的私語,手中帕子不覺浸透冷汗。遠處芭蕉葉沙沙作響,驚起三五寒鴉掠過琉璃瓦,恰似谶語暗藏。
卻說次日寅卯之交,晨光熹微,寒露未晞。金桂早已梳起金絲八寶攢珠髻,耳垂翡翠滴珠墜,裹着猩猩紅妝花緞鬥篷,領着幾個蟹青比甲的婆子直撲西廂。那廂香菱正對着一口樟木箱子整理舊衣,忽聞廊下金蓮鞋聲碎,驚得腕間銀镯撞在箱角叮當亂響。
但見金桂劈手掀了湘簾,鬓邊朝陽五鳳钗亂晃:"好個會裝癡賣乖的!"說着将一方薛濤箋擲在地上,恰似玉蝶墜泥潭,"這'蘅蕪月滿樓'寫得好風騷!打量着勾引寶姑娘作你的保山?"話音未落,竟從袖中掏出火折子,将那箋子湊在燭台上燒了半截。
香菱見狀撲通跪地,膝下青磚冷透骨髓:"奶奶容禀,這原是..."話未說完,金桂早掐住她下巴,丹蔻指甲直嵌進肉裡:"好個詠絮才!倒會借東風傳情!"轉頭喝令婆子:"把這狐媚子綁去書房,讓爺看看他的好知音!"
忽見香菱面色慘白如宣紙,手指痙攣抓住箱角,口中喃喃"天地可鑒",身子卻似斷線紙鸢般栽倒。滿地舊衣沾了炭灰,恰似零落花瓣碾作塵。廊外芭蕉葉上寒露簌簌而落,驚得檐角鐵馬叮咚亂響。金桂冷笑着踢開擋路的月白绫襖兒:"倒會學那病西施!"。
卻說薛蟠前夜在錦香院吃花酒,被雲兒灌得酩酊大醉。此刻猶歪在貴妃榻上,忽聽得外間金桂叱罵聲破窗而入:"把這作耗的蹄子捆來!"驚得他一個激靈,隻見金桂斜绾青絲,手持詩箋,後頭婆子們拖着香菱,那香菱早軟作春泥。"這是唱的哪出《鬧天宮》?"薛蟠揉着太陽穴起身。
金桂将詩箋擲在他臉上,哭道:"你的心尖子竟會寫'芳心早共春歸去,空惹蘅蕪月滿樓。
'!打量着攀高枝往蘅蕪苑鑽呢!"薛蟠拾起箋子,原是香菱謄錄的詩句,墨痕猶帶桂花香。
"不過是幾張字紙..."話音未落,金桂早扯散雲鬓,捶着楠木桌哭喊:"我這就回娘家去!留你們主仆唱《西廂記》罷!"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見賈琏掀簾進來,見此情景,拍手笑道:"好個熱鬧的《鳳求鸾》!"
薛蟠臊得滿臉紫漲,支吾道:"琏二哥來得正好..."賈琏掃了眼瑟瑟發抖的香菱,故意道:"要我說,這些詩文原該送給林妹妹品評。"又向金桂作揖:"弟妹消消氣,趕明兒我送兩匹軟煙羅賠罪。"
金桂待要發作,忽見香菱咳出點點猩紅,恰似雪地落梅。賈琏忙道:"還不快扶姑娘回房?"轉頭暗踢薛蟠一腳。那呆子會意,摸出荷包塞給金桂:"前兒看中的累絲金鳳..."又連連作揖,上前攙那金桂時,口中不住賠笑道:"我的活祖宗,千錯萬錯都是我的不是。這大暑天裡,仔細氣壞了身子。"說着親自捧過掐絲琺琅茶盞奉上,那茶湯上還浮着幾瓣新摘的茉莉花。
金桂見衆人目光皆在香菱身上,心中妒火更熾,偏生發作不得,隻将手中絹子絞得咯咯作響。忽見菱花鏡裡映着香菱單薄身影,他從牙縫裡迸出一句:"倒要看看你這狐媚子能得意到幾時!"說罷扶着婆子們的手,踩着滿地碎瓷片徑自去了。那石榴裙擺掃過門檻,倒似潑了一地的胭脂血。
香菱倚在青磚地上,淚珠兒似斷了線的珊瑚串,打濕了月白绫衫。薛蟠見她鬓發散亂,腮邊猶帶掌痕,欲要攙扶又恐再生事端,隻得跺腳長歎:"作孽啊!"這聲歎息穿過雕花窗棂,驚得檐下畫眉撲棱棱飛走了。
正說之間,窗外驟起秋風,将詩箋卷向硯台。寶蟾恰捧茶進來,踩在箋上"自從兩地生孤木"處,竟印出個胭脂鞋印。香菱擡頭望見,身子一顫,咳出的血珠正染紅"孤木"二字。忽聽得廊下鹦哥學舌:"攀高枝!攀高枝!"寶蟾抓起果盤砸去,那扁毛畜生撲棱棱飛向梨香院方向。賈琏見狀,扯着薛蟠耳語:"快往我府裡避避風頭。"
且說寶钗在蘅蕪苑料理針線,忽聞外間喧嘩,手中繡繃"當啷"墜地。及至趕到香菱房中,見那玉人兒已如秋後殘荷,又見枕畔詩稿散落,墨迹未幹處寫着"菱花空對雪澌澌",心下更覺凄然。忙命麝月取來人參片含着,一疊聲催人去請張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