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張裡正身後的何五聽到這話,突然擡頭。
下一瞬,一道寒光閃過,一名手持金刀的漢子自遠方疾馳而來,何五人頭落地。
鮮紅的血,染紅了桑瑱的眼睛,也染紅了他身旁少年的衣角。
鐵牛一步一步向前,聲淚俱下:“俺才十六歲,俺還沒娶媳婦,你為何要害俺?”
桑瑱無法回答鐵牛的問題,隻能忐忑地不斷後退,直到他感覺背後站着一個人。
他緩緩轉身,一個懷抱嬰兒的女子正怨恨地瞪着他。
女子的胸口還在不停地冒着鮮血,她舉起懷中嬰兒,雙目猩紅:“你不是答應會救小寶嗎?為何他還是死了!為何他還是來找我了?你這個騙子!說話不算數的騙子!你對得起我嗎?”
眼見衆人将他團團圍住,桑瑱隻覺得無盡的悔恨與愧疚如潮水般湧來,疼得他急于尋求解脫。
“桑瑱,醒醒。”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醒醒!快醒醒!”
他猛地睜開眼,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坐在木屋的廚房内,身旁桑錦、桑繡滿臉擔憂地望着他。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珠,長舒了一口氣。
還好,一切隻是夢。
桑錦皺眉問:“做噩夢了?”
桑繡遞來一杯溫水,關懷道:“來,喝口水壓壓驚。”
桑瑱接過杯盞一飲而盡,起身走到門口,擡眼望去,隔壁房間的門緊緊閉着。
自昨日在晚湘村與一衆殺手激戰後,她身負重傷,身體愈發孱弱,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是昏睡狀态。
桑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調整狀态,轉頭對着兄妹倆勉強擠出一絲笑來:“沒事了,我現在來煉藥。”
他拿出之前買得假死藥藥材,仔細地将它們一一整理出來。
那時,他們被成群結隊的人追殺,以為未來沒有希望,桑瑱也曾想過給她一枚假死藥,讓她借機擺脫“黑衣羅刹”的身份。
可到底條件不成熟,假死藥一直未能煉制,如今倒是正好派上用場了。
他煉藥時,桑錦、桑繡幫不上什麼忙,于是自告奮勇外出盯梢。
屋内,又剩下他一人。
炭火煮藥汁的聲音“咕噜咕噜”作響,桑瑱腦海中又浮現出方才的噩夢來。
雖然佯裝鎮定,但微微顫抖的雙手卻在提醒他——那雖然是夢,卻也是真的。
夢中那些人,的确都死了,因為他們的到來而死。
桑瑱曾一度以為,自己是不介意心上人手上沾染過許多鮮血的,畢竟那些非她所願。
可村民們的死,卻提醒了他,其實,他内心深處是介懷的。
他讨厭鮮血,讨厭殺戮,更讨厭傷及無辜。
于是,那些曾經所有的不在意,在經曆這一切後,都化作了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插|入他曾經最愛之人的心髒。
他在假死藥裡加了一味毒藥。
他想用他們的生命,去終結這場無止境的殺戮;他想用他們的生命,去祭奠無辜枉死的村民。
他将那枚有毒的藥丸交給了心愛的姑娘,對方并未有任何懷疑,将藥瓶揣入懷中。
桑瑱望着她的動作,心想:既然注定不能生同衾,那便一起死同穴吧。
無論何時,他都會陪着她,即使到了陰曹地府,他也會同她一起。
一切準備就緒,果然第二日中午,綠舟殺手組織成員與一衆想取黑衣羅刹性命的人出現了。
桑瑱望着面前黑壓壓的人群,隻覺得窒息。
對于這個假死脫殼的計劃,他從一開始便不抱什麼希望。
先不說她如今身體虛弱,基本用不了武功,而對方人多勢衆,武藝不凡。再者,即使他們僥幸活了下來,往後也要日日夜夜活在良心的譴責之中。
相比死亡,他更不能忍受這種心理上的折磨。
之所以那般積極地配合大家制作毒藥,不過是想再掙紮一下,護住桑錦和桑繡的性命,畢竟這兩人是無辜的。
然而,事情的發展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成功了。
她對人性的拿捏十分準确,在她的操控下,一切按照計劃順利進行。
綠舟最終同意,隻要黑衣羅刹自戕,就不會動他們三人。
她對這個答案似乎很滿意,喚虹劍刺入她的身體時,桑瑱這才如夢初醒。
她提前服下的假死藥是有毒的,他給出去的是一粒毒藥!
出門前,他也曾猶豫要不要将毒藥換回來,可一想到他們為晚湘村帶去的血災,他猶豫了。
他以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但親眼看到所愛之人倒在自己懷中,那些原本固執的信念就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言說的痛苦與深深的後悔……
桑瑱隻覺得心空了一塊,劇痛迅速蔓延至全身。
女殺手“黑衣羅刹”死了,他的心上人,也死了。
那個冰冷容易害羞的姑娘,那個親手雕刻蓮花簪的姑娘,那個在桑桑出事後,小心翼翼地呵護他、照顧他的姑娘……死了。
被他哄騙着殺死了。
明明這就是他想要的結局,可,為什麼心這麼痛呢?
為什麼他已經開始後悔了呢?
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懷中人的臉上,那張熟悉的、刻骨銘心的面容,卻早已沒有了生氣。
不對!
不對!
不應該是這樣啊!
意識到永遠失去了她,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人,桑瑱終于從那種長久以來麻木絕望的狀态中清醒。
“忘月,你不要死,不要死……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然而這一次,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綠舟确認黑衣羅刹身死,終是信守諾言,沒有再繼續為難他們三人。
殺手組織的人走後,一衆圍觀的江湖人也三五成群地散了。
桑錦與桑繡說了什麼,桑瑱已經聽不清了。
隻記得在兩人多次催促下,他如行屍走肉般,将她的屍體抱回了房。
他在她身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桑錦、桑繡進進出出,再也沒有回來。
久到天色昏暗,月亮悄然升起。
終于,他想起了那個藏在櫃中的藥瓶。
白色粉末慢慢落在她的身上,空氣中,立刻多了一股清淡的冷香。
這藥粉是他早就備好的,可以保持屍體多日不腐。
他坐在床畔,撫摸着心愛之人的面容,過往那些相處的細節,一點一點浮現在眼前。
初見時,她是身受重傷、身份不明的江湖女子。
情動時,她是不顧自身安危,也要救晚湘村村民的“熱心殺手”。
誤會時,她是關鍵時刻及時對目标收手的“善良刺客”。
塵埃落地時,她是人人欲除之而後快的女魔頭“黑衣羅刹”。
她這一生,似乎總是被命運推着走,痛苦和苦難就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禮物。
可即使是這樣,他也未曾見過她放棄。她掙紮着、抵抗着,像戰士一樣,努力守護自己與身邊的一切。
那朵在黑暗中紮根綻放的花兒,或許會以為能迎來美好的春日,卻被他悄無聲息、哄騙着掐死了。
想到這,尖銳的痛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襲來。
桑瑱捂住胸口,猛地吐了一口鮮血。
鮮血嫣然奪目,宛如新人的大紅嫁衣。
他嘴角,漸漸露出一抹微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