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來福來到愛月堂。
桑瑱見到他,面上一喜:“她回來了嗎?”
來福點了點頭:“回來過,又走了。”
桑瑱的眉眼瞬間暗了下來。
來福從袖中掏出一張喜帖,往前一遞:“下月十八黃道吉日,我成親。這是喜帖,我邀請你來喝一杯喜酒。”
桑瑱有片刻的訝然。
來福欲言又止:“我阿姊當天會回來,你把握好機會。”
桑瑱望着喜帖,許久沒有回神。
臘月十八,令月堂管事來福大婚,秦府内外一時熱鬧非凡。
婚禮上,桑瑱終于見到了心上人,這是他來容城後,第一次見到她。
她今日穿着一襲深藍色銀絲雲紋裙,外罩一件同色系薄紗褙子,高坐主位,接受着新人的跪拜。
她的眉宇依舊是一貫的冷淡疏離,看似與周圍熱鬧喧嚣的場景格格不入,然而她的目光掠過新人時,那抹冷意便如冰雪驟然消融。
桑瑱的視線,自始至終都未從她身上移開過片刻。
新人禮成,喜宴開始,觥籌交錯間,絲竹聲悅耳,一片歡騰。
幾番尋覓後,他終于找到機會,撥開人群,走到她面前。
他端着酒杯,雙手微微顫抖。
那些日日夜夜在心中反複演練的話,此刻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而她亦沒有開口。
良久,眼見衆人都朝這邊看來,桑瑱猛然驚醒,道:“當年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如今我願意做任何事來彌補,你可否……可否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隻是默然地看着他,片刻後,搖了搖頭:“過去了。”
“當真過去了嗎?”桑瑱不信。
“嗯。”對方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陰影,“前塵往事,盡數如煙,望君珍重,莫再執着。”說罷,轉身離去。
桑瑱心中一痛,本想去追,但這是來福的婚禮,他不能當着衆人之面造次。于是隻能眼睜睜看着那心心念念的背影,離自己越來越遠。
周圍賓客歡笑聲依舊,可桑瑱卻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她沒有說過一句責怪的話,但也不肯原諒自己。
此刻他看似還有機會,可他們之間,卻好像隔着一條河,一條他無論怎麼努力,也渡不過去的浩瀚銀河。
酒宴結束,桑瑱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住處,一夜宿醉。第二日他強打精神,繼續在秦府外蹲人,可惜佳人影難尋。
他不死心,當天夜裡做出了生平以來最不君子之事——翻牆潛入秦府。
他忘了秦府養了好幾條護家犬,更忘了自己不通武藝,根本不是惡犬的對手。
他被其中一隻咬傷了腿。
“你這是何苦?”
這動靜自然驚動了來福,來福皺眉道:“你來晚了,阿姊一早就離開了。”
桑瑱沒再說什麼,拖着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準備回家。
來福卻叫住了他:“連清,你想來光明正大地來便是。隻是阿姊如今很少回來,你來了也不一定能見到她。”
桑瑱聞言,心中歡喜,之後便成了秦府常客。
七個月後的一日傍晚,他正在與來福對弈,忽然瞥見不遠處,一抹熟悉的身影悄然而至。
“月婵?”
他慌忙放下手中棋子,驚喜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見到是他,女子身形一閃,迅速進屋,“砰”的一聲,房門被重重關上。
桑瑱站在雕花木門前,吃了一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
“月婵你開門好不好?我有話同你說。”他不死心,用力叩門,“求求你,就幾句話......”
“求求你開門……”
……
裡面,始終無人應答。
“連清,别敲了。”來福揉了腦袋瓜子,無奈勸道:“太吵了,要不你先回去?我阿姊看來是不想見你,你這般糾纏,若是惹惱了她,隻怕日後更難相見。”
桑瑱雖心有不甘,卻也覺得這話在理,于是悻悻離去。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他就在她閨房門口等着,但一直到日上三竿,她都沒有出來。
桑瑱有些不放心,又敲了幾次門,裡頭依舊沒有反應。
無奈之下,他隻好擅自闖了進去。
屋内空無一人,月婵不知何時又悄悄離開了。
桑瑱在容城一等便是數年,兩人見面次數屈指可數。
江湖上到處流傳着“月中仙”的傳說,有人曾在塞外見她一人一騎,追風逐月,快意恩仇。
也有人曾在漠北與她同行,見她仗劍江湖,恣意潇灑。
還有傳聞說她單刀赴會,深入蠻族險地,拯救無數百姓于危難之中……
她好像無處不在,無所不能,可唯獨不在自己身邊。
桑瑱也曾向來福打聽她下一次賞金任務的地點,想借此機會接近她。
來福卻面露難色:“唉,連清兄,實不相瞞,先前我是騙你的。頭幾年我阿姊确實回來過好幾次,但她并不想見你,也不讓我說。如今......”
他頓了頓,神色黯然:“如今連我也不知她在哪。自我成家後,阿姊似是有意想與我切斷聯系,我也鮮少能收到她的信件了。”
桑瑱心中黯然。
他與她,就這樣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聯系。
又是一年中秋夜,桑瑱坐在容城租來的小院中,對月獨酌。
月華如水,傾瀉而下,滿地清霜一片。
他怔怔地望着那輪圓月,思緒突然飄回多年前的那個月夜。
那晚的月色也如今日這般明亮,少女抱着空酒壇,獨自坐在高高的樹枝上,眼角還帶着未幹的淚痕。
那時她心中苦悶,口中呢喃:“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時光荏苒,物是人非,他也漸漸明白了這種心境。
從被親口承認是喜歡之人,到如今變成她生命中可有可無的過客,原來改變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
痛苦到活着的每一天,都能感受到煎熬。
酒入愁腸,幾壇烈酒下肚,桑瑱感覺意識開始渙散,眼前又逐漸模糊起來。
他知道自己又醉了,可他還不想這麼快倒下。
他還沒有看夠天邊那輪孤月,還沒能擁抱此心明月。
“明明明月是前身……”
“回頭成一笑,清冷幾千春……”
青衣男子踉跄起身,一步一步,向着天邊溫柔月影,向着心中那個不可能出現的月亮,緩緩張開了雙臂。
攬月懷,盼人歸。
人不歸,夢難回。
-
中秋過後不久,來福再一次登門造訪。
“連清兄。”
來福神色凝重:“阿姊走了,藥鋪與粥鋪不日後便會關掉,之後我與夫人也會離開容城,你且多保重。”
“走了?”
桑瑱猛地起身,手中茶盞被打翻在地,濺濕了他青綠色衣擺。
“嗯。”來福露出悲傷神色:“阿姊給我留了一封信,說是不會再回來了。”
“其它的呢?”
桑瑱緊緊抓着對方手臂,指節因用力微微發白,“她還說了什麼?她要去哪?”
來福搖頭:“沒有了,就幾句簡短的話,沒有提之後的事。”
此話一出,桑瑱隻覺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穩。
他腳一軟,跌倒在地。
之後,令月堂與令月粥鋪果然關門了。
在容城又等了兩個月,他終是将愛月堂也關了。
回到桑家,桑瑱夜夜輾轉難眠,腦中、心中總是不自覺出現那人身影。
她給過他這世間最純粹、最赤忱的愛,卻也留給了他——靈魂日日夜夜難以忍受的孤寂與折磨。
第二日吃早飯時,桑瑱鄭重宣布:“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今這樣也不是辦法,我要去找她。”
桑桑的笑容僵在唇邊:“人海茫茫,阿兄去哪裡找?”
桑瑱被問住了。
是啊,去哪裡找?
她消失的這大半年,江湖上人人都想找到她,那麼多人自發組隊去尋人,可她卻像人間蒸發了一般,渺無音訊。
那些人武藝高強,消息靈通,都找不到她,自己又能去哪裡找?
可如果不去找,就這樣心安理得地等着嗎?
不,桑瑱覺得再等下去,過不了多久自己便會瘋掉。
“總歸還是要嘗試一番的,也許明日就找到了呢?”他是這樣回答桑桑的。
抱着這種想法,第二日,他和石平、石安三人出發了。
第一年,他們走遍山川湖海、大江南北,沒有半點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