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空氣中連風都透着一股子的輕快意。
戰後的昌都有好多事要忙,民心安撫,戰俘的處置,前朝舊臣的處理,以及分工論賞……一樁樁一件件,忙得鄭魚是腳不沾地,直到暮夜深深,才從那文書中擡起頭,方起身,便聽外間人來報:“主子,彭城王殿下求見,您看是否……”
“不見!”
鄭魚想都未想便拒絕。
傳話的女使低着頭,眼神悄悄瞥向旁邊的三人,幾個互相對視一眼,還是由紅藥開口,擺手道:“下去罷,便說主子歇下了。”
“是。”
人退下,明绾歎了一口氣,道:“這入了秋的天着實夠冷的,也難為殿下有心,在外邊等了這麼長時辰,不過到底是白等咯。”
花弄柳接話:“那是他應當得的,也不看主子為他操了多少心,結果呢……可憐主子一片真心啊,真是錯付了!”
鄭魚看兩人一唱一和的,就為了把沈弘在外邊等很久的訊息告訴她,讓她心軟,也是挺有意思的。
“紅藥你呢,不說些什麼嗎?”
紅藥道:“殿下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自該避嫌不語。”
她一面給人斟茶,一面道:“而且主上如此做,自有自己的想法,做下屬的,不該妄多揣測。”
“如果允許你揣測呢?”鄭魚将茶端起,吃了一口,挑了挑眉,慢悠悠的問。
紅藥起身,作揖拜禮,道:“那屬下便大膽直言了。”
“主上這般,一是跟主子鬧氣,怪他行事不與你商量,騙你如此,叫你憂心;二則嘛,也是為避嫌。”
鄭魚點點頭,默認下她的話,又問:“這避嫌何解?”
紅藥道:“主上帶兵攻昌都,是以救殿下之名,彭城将士跟随,是因殿下,可其它幾方勢力,西蜀世家為主的董穎,北川的張俪以及那土匪出身的張虎,更信主上,又有天命加持,他們是希望主上登上王座的,您須得給他們一個交代,走得太近,會生出許多不必要的誤會來。”
“嗯。”
她擡頭,看向紅藥,誇道:“你不愧是彭城王最為信任的人,許多事,看得透。”
“主上謬贊了。”
鄭魚擺手,示意她不用謙虛,又問:“那如果是你呢,我和你主子,你選誰?”
話一出,殿内的空氣也仿佛在一瞬間凝滞,屋内燒着上好的銀絲炭,燒得旺盛,可卻感覺無比的冷,幾個人都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紅藥不慌不忙,淡然道:“屬下身無長物,不過得殿下一些照拂,才帶着妹妹在這亂世中苟活至今,也便隻求活着,并無其它念頭,若世道安穩,散了這一身華服,回歸鄉野,着粗布麻衫,亦心中自在無悔。”
誰也不選,不求名利,但如果必須,她選的人是沈弘。
鄭魚清楚她話中意,也明白不可強求,她神色漸緩,“嗯”的應了一聲,道:“時候不早了,你等早去安歇罷,不用在這兒陪我了。”
三人均是松了一口氣。
“是。”
她們離開後,鄭魚沒在殿内待着了,起身出了門,她也不知道去哪兒,沒有目的亂走着,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含章院。
院裡沒人,隻有一個老嬷嬷在守着,她認出來,是華陽夫人。
“娘娘。”
她佝偻着身子上前拜禮,稱呼間恍惚想起如今的鄭魚,已經不是過去的先王後,不好意思道:“瞧我這記性,人年紀大了,就是記性不好咯,吳氏,見過主君。”
“嗯,起來吧。”
鄭魚對吳氏說不上來有什麼感情,她是謝衡的乳母,初到謝家之時,人就跟在他們院中伺候,她看不上鄭魚那番模樣,總說她不成體統,找她的茬,還愛跟謝衡和主家告狀,兩人不對付,可出事之時,她是用命護着他們的,在囚禁那幾月,也是得益于她的照顧才苟延殘喘。
她推開門進去,吳氏跟在她身後,鄭魚問:“嬷嬷可曾怪我?”
吳氏道:“這世道紛亂,今朝是這個為王,明日是那個稱帝,誰也說不準,老身就一介婦孺,哪有資格怪誰。”
“嗯。”
鄭魚不言,繼續往前走,院裡被打掃的很幹淨,像是一直有人居住一般,隻是曾經謝衡花了大功夫為她移來的兩棵梅子樹不見了。
見她視線落處,吳氏主動開口解釋,“主君走後不久,這樹生了病,陛下,不是,先帝請了很多術士過來救,卻也無用,最後鄭美人便做了主,将樹砍了。”
“嗯。”
砍了就砍了罷,鄭魚如今再聽着這些,心中無太多波動,她走過去,扒拉了兩下地面上的黑土,道:“拿把鏟子過來。”
吳氏不知她何意,但還是照做,進裡屋,不多時拿着一把小鐵鍬出來,“給。”
鄭魚接過,利落的刨起土來,其她人想幫忙,她都拒絕了。
那酒她埋得極深,費了好大的功夫,才終于是撈了出來。
吳氏感慨:“不曾想這院中,竟還藏着這樣的好東西。”
鄭魚道:“那時你在宮外享子孫福呢,自然不清楚。”
下意識的話脫口而出,氣氛就冷了下來。
“嬷嬷近兩年怎麼樣?”她錯開了話題,将話頭轉到人身上。
吳氏低頭唏噓,道:“人到了這般年紀,好不好的,也便那樣了。”
這些日子,鄭魚也大抵聽說了一些,陽亭侯吳松早前因為陣前逃跑的事,被謝衡殺了,妻子和十來個貌美的妾室,還有好幾個孩子,都被殃及,不是為奴,便是送到了軍中。
吳氏求過情,可謝衡并未心軟,還說若非他念及舊情,便是吳氏也要一塊去,她救不了任何人,也跟謝衡因此生了心結,索性将自己關在了這兒,便再沒出去。
“嬷嬷可有想過将來如何?”
吳氏道:“主君恩典,留我于宮内,了此殘生,便是老奴最大的希冀。”
“那以後嬷嬷就跟在我身邊伺候着吧。”
“是。”
吳氏跪下去,“謝主君恩典。”
鄭魚示意女使扶她起來,幾個人進了屋,不多時,隻聽院外頭一陣攢動聲,她放下手裡的酒走出去,就見院牆上扒着一個大黑影,底下宮人拿着竹竿亂戳着,企圖将他打出去,人好聲好氣的求着,那姿态,看得鄭魚不禁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