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與祁應在城外相見已經過去了數日。
虞思已經得了蕭烈的旨意能全權處理祁應一事。
能處理,卻并不好處理。
實在是因為祁應乃是一個遲疑反複優柔寡斷的人——他内心或者有一個決斷,但表露在外的隻有猶豫不決。
故而她隻能做最壞的準備,他便就是要反,就是要與鮮卑為伍,做個遺臭萬年的罪人。
想着這些,她來到正廳,便看到祁應已經從外面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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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來這裡,是因為虞公去世,那日人來人往,我特地多留了一會,與虞郎多說了幾句話。”祁應打量了一番正廳,然後目光投向了虞思,“我記得那日下了極大的雪——說來去年冷得比往年早,雪也比往年大。”
虞思并不太知曉虞徹葬禮時候前頭有多少人來吊唁,也并不能确切知曉祁應是否來過,那時候她是與喬氏等女眷在一起,她不能往前頭來,前頭有虞悫,還不需要她站出來代表虞氏。
那時她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弱女子。
若是那時的她聽到祁應如此言語,大約會心中頗多思慮甚至生出幾分茫茫悲恸,但現在卻并不會。
她迎上祁應的目光,附和點頭道:“去年的确比往年更冷一些。”
“我依稀記得,魏朝當年天下大亂時候,也是冷得不同尋常。”祁應也不知何來興緻,忽然說起了從前,“天寒地凍,有些窮人家一夜過去就那麼悄無聲息沒了性命,苦得連聲音也聽不到。”他頓了頓,“有一回我頂着風雪徹夜行軍,遠遠看到前頭人影幢幢,我心中一凜,隻怕是大晚上要遭遇一場硬戰,于是提着心,親自帶着人上前刺探。”
虞思一邊請祁應坐下,一邊順着他的話說下去:“殿下刺探到了什麼?”
祁應坐下了,他接着道:“我帶着人上前去,卻是見到一群已經凍得僵硬的死人,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還帶着馬匹牛羊這樣的牲畜,他們和牲畜擠在一起試圖抱團取暖抵禦寒冷,但卻終究沒能扛住那一夜源源不絕的北風暴雪。”他歎了一聲,拿起幾案上的熱茶淺抿了一口,又看向了虞思,“那時我被吓得渾身顫抖,生怕自己帶着的人馬會被同樣的風雪吞沒,于是趕緊命人尋了避風處停留一夜,等到天亮才繼續前行。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就像一頭長着獠牙的野獸,随時随地準備把活人吞沒都變成死人。”
“夜晚總是危險更多一些。”虞思也歎了一聲,“我去帝京時候曾經也有來不及趕到下一個城鎮,不得不在野外找了地方紮營。”
“你去帝京時候,在想的是什麼?”祁應問。
“在想,我總不能因為虞衡拿我母親作為要挾就哭哭啼啼一頭碰死吧?一頭碰死是窩囊的死,去做帝師或者也是死,卻死得青史留名了。”虞思坦然回答了,“無論成功與否,後世總要留下一筆,有這麼一個女人去京城做帝師。”
祁應聽着這話便笑起來,他道:“你那篇檄文傳到平城時候,我便在想,那時候應當讓虞衡去帝京才對……去帝京的人實在是選錯了。”
虞思不置可否,她隻擡手給祁應手中的杯盞添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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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兩個女兒都嫁去了元氏。”祁應看着熱騰騰的茶水,忽然如此說道。
虞思把茶壺放到一旁,道:“若後悔了,便叫人接回來就是。”
“我去帝京,會有一世安穩嗎?”祁應悠悠歎了口氣。
“殿下所求的是一世安穩麼?”虞思看着他,“殿下所思所想,是更進一步,不是麼?從殿下變為陛下,雖然隻一字之差,但地位卻是天上地下。”
祁應握着茶盞,沒有說話。
虞思看向了外面明媚的豔陽,她道:“我可親自護送殿下往帝京去,寸步不離保殿下安甯。”
“可……到了帝京之後呢?”祁應也看向了窗外,“我總忍不住去想将來。”
“誰能知道将來呢?我無法蔔算出什麼結果。”虞思淡淡道,“我也不信命。”
“幼年時候曾有個道人給我算命,他說我有九五之尊的命格。”祁應卻這麼說,“我心中總是相信那道人所說是真的。”
“大帝如今已經算是九五之尊了。”虞思換了稱呼。
祁應看向了虞思:“蕭氏許諾你的,我同樣能給你,你留在平城,如何?”
“蕭氏并沒有許諾我什麼。”虞思淡淡道,“我所為不過出于本心。”
“本心……”祁應咀嚼着這兩個字,又自嘲地搖了搖頭,“權勢滔天的太傅說她之所為隻是出于本心,叫我如何相信呢?”
虞思聽着這話不禁笑了起來,她道:“那陛下就當我随口胡說吧!”
祁應卻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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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日為何會回來虞府?我以為你會一直在宗祠,不進平城。”過了許久,祁應突然這麼問道。
虞思淡淡看了祁應一眼,道:“我以為陛下聽說過我母親與虞衡的事情。”
祁應再次沉默了片刻,最後點了頭。
看着祁應的反應,虞思有些意外,卻又沒那麼意外。
從決定回平城開始,虞思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喬氏與虞衡,哪怕身邊的人對喬氏與虞衡的關系心知肚明,也都會按照她的意思刻意模糊或回避不提。而祁應并非是那些人,他實在不必顧忌她的心情去粉飾太平。
“我回平城,是因為我的母親。”虞思把話說了下去,“今日回來虞府,亦是同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