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即不再遲疑,随手抽出一支素羽,張弓、引弦、放箭,一氣呵成。那箭稍有偏斜,卻仍擦中紅心邊緣,與此同時,季家世子卻因風勢驟起,箭未上靶。二人同時放弓上架,相視而笑,各自拱手行禮,毫無争鋒之态。看台四周,看客們低聲贊歎,言辭奉承不絕于耳——“王室教養,果不一般”,“将門之後,器宇不凡”。
天下溢美之詞,一時俱在場中。
而在一側的二殿下蘇子寰,自始至終默聲不語。她靜立場邊,隻待四下聲浪漸歇、人心稍緩,才緩緩擡手,引弓再舉。她年僅九歲,身形尚小,所執那張長弓高過肩頭,遠望竟似弓比人還高一寸。此時風更疾,弓弦震顫,她仔細觀察着風向,一箭比一箭穩。最後一箭更是箭鋒破風而去,直取靶心,毫厘不偏。
蘇子宇走過來祝賀妹妹,說不假時日,定會勝過他。
蘇子寰拂去額間薄汗,昂首笑道:“子寰不求勝兄長,隻願勝過自己。”
趙南枝看在眼裡,周後這一雙子女,年紀雖幼,風骨已顯。蘇子宇應變如流,進退有度,蘇子寰聰慧沉靜,善避鋒芒,皆非尋常貴胄可比。王室教養深遠至此,梁國将來可想而知。
“姜兒,怎來得這般遲?”
簾後再來聲響,趙南枝心頭一緊——她等的,就是這一刻。
“王後娘娘恕罪,臣女貪看熱鬧,不覺誤了時辰。”李姜眼角一彎,盈盈一笑,那一點嬌嗔恰到好處,嗓音軟軟的,帶着三分乖巧、七分撒賴,任她是要責怪,這番姿态一擺,也都能軟綿綿地蒙混過去。
簾幕微動,那人始終未露真容,可目光正靜靜穿過簾紗,将所有人盡收眼底。
趙南枝突然感到背後發麻。
她在看她!
那視線不疾不徐,不燥不火,卻重得像釘子,仿佛要将她整個人釘進地裡去。
“既然來了,怎不也來比試比試?”
她不是在問李姜。
她不提趙南枝半個字,卻字字都在點她。
李姜自然是代為擋道,她攬袖福身,答道:“娘娘您是知道的,臣女弓馬不精,今兒若真出手,隻怕從此不敢在梁都擡頭走路了。”一語巧笑倩兮、分寸拿捏得極好,李姜忙前忙後替趙南枝卸下幾分火力,可那簾後女子不接話,沒想讓李姜就這麼糊弄過去。
簾内無聲,連侍立兩側的宮人也如塑像般紋絲不動。紗幕之後仿若一方深潭,無波亦無瀾,卻叫人連呼吸都得克制一二。這份沉默自高處垂落,恍如無形陰翳,緩緩覆下,壓得滿場如冰封雪裹。恐是在她所點之人說話前 ,無人敢僭越多說一字。
再不主動,便是失禮了。
趙南枝擡步上前,行禮道:“臣趙南枝,參見王後娘娘。”
“趙大人出自将門,想是射藝不俗,今日不如一試身手?”
四周霎靜,連風都像是被捏住了喉嚨。
這本是場夏日遊試,不設封賞,單圖個風雅清歡,可因王後垂簾在側,此局便失了閑意,那簾後一語,重如山石,場上風聲草動,待日暮時分,怕是已傳遍梁都。周後既然開口,她自是不當辭。這場比試,于旁人或許隻為搏彩頭,于她,卻系家聲、關前程。依恰才形勢來看,此次暑試分明是王室主場,若鋒芒過盛,恐喧賓奪主,若失之不濟……她無爵無功,初入梁都,原就薄了一層底氣,若此局不中,人尚未出梁都,就先失了份量,日後查案之路隻會愈發難行。
還不及她答話,季争雲已起身,将自用長弓奉至面前,語氣爽朗:“趙大人,請。”
那弓趙南枝一眼認出,乃以水牛老角覆于桑木之背,材緊弦勁,弓背寬厚,是一張男子勁弓。此物雖好,卻不襯手。
偏偏這人來得自然,不假思索,眼裡滿是誠意。
她被架在形勢上左右為難,正思量間,隻聽前方一道清潤之音,雖帶稚氣,卻字字分明:“趙大人,不若替我一試此弓?此弓為訣洛烏木所制,乃母後前月所賜,因樣制與梁地稍異,至今尚未開張。大人自北來,當最識此材,子寰不才,願請大人打樣,幫子寰開弓。”趙南枝循聲望去,便見二殿下蘇子寰已踏步而來,她神色坦然大方,那張稚嫩的小臉上挂着笑,眼神亮如晨星,既未貶了季争雲的好意,又巧遞台階為她解圍。
趙南枝點頭受之:“多謝殿下。”
她穩穩立定,拈箭上弦,箭鋒直指靶心,驕陽下弓影拖地,宛若山嶽一線。
衆人屏息以待,一雙雙眼皆鎖她身,可箭卻遲遲不發。她眼不看靶,目光越過那紅心,掠向更遠處。
這一箭中也不是,不中也不是,但世間并非唯此二選,她另有他法。
她睫羽未動,指下卻陡然一轉。
一瞬間,弓響驟起,穿雲掠風,若裂石驚鴻,一箭直射靶場左下。
“咚!”
一聲重響後,沙場塵土飛揚。
場中一時震動,弓響猶在耳畔,看客無不失聲。前排的探身向前,後排的墊腳張望,待塵埃落地,隻見一隻碩鼠被一箭貫穿,仰倒塵中,動彈不得。箭镞深植沙地,羽尾仍微顫不休。
趙南枝收弓站定,朗聲道:“臣為梁國,除碩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