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極了,”趙南枝一臉正經地答道,“姜兒為了我,可是勞神費力、豪擲千金,我的誠心比你心,那是一頂一的。”
李姜暗暗“啧”了一聲,果不其然,前一腳帶她見過梁王與周後,後一腳這人話都說得好聽了些。她一番籌算,話裡有話:“如今待你好的人是越來越多了,什麼周後、梁王,還有二殿下,人人都誇你能幹。将來你貴人多了,可還會記得我?”
“他們都不比得你。”
“我看你是出了風頭,嘴也變甜了。”
“喲,我說是誰呢?”一陣馬蹄聲打斷了談話,蘇婵兒策馬揚塵而來,她高高扯起缰繩,故意在李姜面前馬蹄高揚,臉上挂着冷冷笑意:“縮頭烏龜,連場子都不敢上?”
李姜坐在石凳上不為所動,隻是舉袖擋塵而已,眉眼間分明寫着:有本事你就拿馬蹄踏我。她也非逆來順受,不過是礙于身份,方式不同罷了。
蘇婵兒最容不得這等不冷不熱的應對,她躍身下馬,雨露均沾,絕不讓誰白白在她眼前晃一圈:“趙大人倒是頗有幾分傳聞中令尊的風采,一張嘴讨賞邀功,巧言令色,也不知你欲為梁國除哪家碩鼠?”
“臣受朝廷重任,食梁國俸祿,自當盡忠職守,還請公主慎言。”
“呵,一家人魏不魏、梁不梁,蠻不蠻的,進可為賊,退可為臣,果是趙家好家風。”
趙家世代參軍,不是族志,是枷鎖。李魏開國之初,一趙姓大将臨陣棄城,緻十萬軍民被屠,河水三日不流。聖祖仁厚,未加滅門之罪,趙家男丁便立誓——世世代代不死沙場人不回。此後百年,趙家子弟披甲為命,血骨為約,無一人得全屍還鄉,誓言如山,沉沉壓在一族血脈之上,至祖父趙刑一代。彼時父親趙攸年幼,身患咳疾,體羸不能執戈,祖父不忍逼其赴死,遂于風雪之夜親筆立書,以血為墨,斷指為簽,祭于祖壇。書中言道:“十萬亡魂,聽吾趙刑一言:今願以我一命償爾衆冤,任地府拘魂,黃泉索命,隻求子孫再無兵劫之厄、不負枷鎖之咒,自此,斷誓于我,不傳于後!”
趙刑不久之後便戰死沙場,屍骨無歸。由此,百年誓終。
後趙攸得一神醫治好咳疾,他本志在科舉,怎奈遊園之變,山河破碎,他毅然棄筆從戎;其次子趙良皓,也終歸披甲上陣守衛南境。
趙家兒女雖無舊誓所束,然與戰場之緣,早已镌入骨血,難以自脫。
趙攸随襄王征戰漠北時,聲名一時無兩,然而漠北王攻占訣洛、與趙宜霜之事一出後,“國賊”之言再度重提。
血脈之咎,如影随形。
李姜聞言色變。她向來不涉口角,可蘇婵兒那幾句話字字如刀,實是忍無可忍。她攘袂而起,方欲開口回斥,卻被趙南枝一手攔下。她快速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一腳踹得蘇婵兒跌坐在地。
“你敢踹我!”蘇婵兒驚怒交加。
話音未落,趙南枝縱身上馬,順勢将李姜拉上馬背,居高臨下喊話道:“公主馬術不精,不慎跌落,與我何幹?若平日裡多下些功夫,自家馬兒也不至于不認主。與其空口逞強,不如回去多練幾圈。”
一語終了,她一提缰繩,掣馬遠去,隻道是回首淡淡看了蘇婵兒一眼,眉梢一挑。無話。
李姜在馬背上有些怕,緊緊環住她的腰,小聲咕哝道:“你不當招惹她。”
“該打就打回去,還任人欺負不成?她橫豎是看你不慣,那是她的立場,你沒必要委曲求全。你慣着她,我可不,這一腳我踹的,與你無關。”
哪能無關就無關啊?李姜沒說什麼,她雙睫低垂,隻覺烈日灼目,還是樹蔭底下好。
***
見公主遲遲未歸,袅袅尋了許久,終是在一處陰涼地裡尋着了自家主子。蘇婵兒正坐在石桌旁,吹鼻子瞪眼,忿忿不平地将趙南枝踹她的事講給袅袅聽,語氣中滿是難以置信:“她怎麼一封官,就變了個人?那日還像條尾巴似的,跟在李姜裙子後頭唯唯諾諾的!”
袅袅坐在一旁,勾了勾她的手,安撫道:“她如今是梁臣,誰見了不得稱一句‘趙大人’?”
“哼,她一介外臣,我是公主,我是君,她是臣。”
“您不是一向不涉政事嗎?趙大人可不是您的臣下。”
蘇婵兒側眸望她,皺了皺鼻子,沖她輕哼了一聲,袅袅嘴不甜,話也直,旁人聽着難免刺耳,可她偏偏慣得很。她雙手托腮撐在石桌上,眉心微蹙,唇角微撅,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活像隻炸了毛的小獅子,兜着一肚子火,卻又無處可撒。
憑什麼趙南枝便能一躍登堂,執掌監察之權?她為此觐見王兄數次,軟磨硬泡皆無用,均被以安危為由回絕。她百般求不來的位子,叫張子娥堂而皇之地授予一介外臣。這封任來得巧,仿佛早有預設,隻等那人踏入梁都。若說其中全無籌劃,她斷不信。
她自幼由梁王親自撫養長大,情分之深,絕非尋常手足之情可比。最初她确是打心底地親近周後,愛屋及烏嘛,何況嫂嫂生得貌美,又聰慧過人。可久而久之,她發覺那新王後端坐鳳位,出入朝堂,柔言軟語之間,竟在步步蠶食蘇氏王權。她不能明争,隻得強作嬌縱姿态,以無心掩有意,以乖張飾籌謀。她歎隻歎這公主之位,不成助力,反為桎梏。她身在梁都仿若傀儡,一舉一動,盡落人眼,處處受制。她不是不欲問政,實則所能着力之處寥寥無幾,所遞奏折,隻得以戲言包鋒芒,借笑語陳實意,願得一二入王兄之耳。
她本不願離開梁都,留此是怕王兄日後形單影隻,風雨飄搖。可眼下這局勢再拖下去,蘇氏江山還能剩幾分?若再坐視不理,她便真成了局外之人。
蘇婵兒垂睫不語——
也許,是時候,走出梁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