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試方畢,二殿下遣人送來帖子。今夜梁宮設宴,朱樓落晚霞,華燈次第開,玉殿之中歌者流聲,舞者揚袂,絲竹骈羅齊奏,繁華無雙。梁宮多宴飲,大約是承自先王舊風,每逢張子娥前線奏捷,梁王便在梁宮擺宴。亦有宮中舊人打趣道:捷報不必細聽,且看宴會設幾席、布幾菜,便知又從宋國拿了幾百裡地。
梁宮不少陳設極盡奢華,也都是先王手筆,尤其是那紫檀缂絲寶座,扶手處雕龍戲珠,龍頭早已被手掌摩挲得油光锃亮。今晚王座空懸,梁王與周後,一個風寒初愈,一個有孕在身,皆不宜宴飲,便将賓席之事盡交兩位殿下掌持。座次需臨時更調,宮人往來穿梭,調度井然。滿目賓客盈列,燈影流金,梁都設宴,果真如傳言所述,風光極盛。
趙南枝與李姜所坐之位不顯,她今日得了梁王一聲吆喝,再不必李姜為她引薦,自有賓客上前,一一自報家門。她頭一回嘗到這等甜頭,說不上歡喜,隻覺心口輕飄飄的,不着力,也落不穩,得靜一靜,才壓得住。權力的滋味,總是來得後知後覺。剛入口時寡淡無味,等它有朝一日轉了方向,落入别人手中,那點曾經嘗過的甜,才忽地顯出滋味來。比起這些藏在世情裡的酸甘,還是眼下這口腹之欲,更為好懂——宮中筵席果真不同于漠北大盤子大肉,菜肴精緻至極,每當不知如何下箸時,她總要先看看李姜如何。宴過半巡,李姜嫌悶,輕挽她袖,言笑之間引她起身,欲去廊下乘風透氣。
二人方繞過回廊,便見一名宮女迎面而來,手中捧着一盞幽暗的宮燈。她低首施禮,輕聲說道:“趙大人,王後有請。”
李姜旋即與趙南枝對視一眼,再同宮女問道:“我能一同去嗎?”
“王後并未請郡主。”
趙南枝略一點頭,示意她安心等候,随宮女來到一處偏殿。宮女停在殿外,請她自行入内。她剛踏入門檻,身後那盞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宮燈便“撲”地一聲熄了,微風帶起一絲淡煙味,四下即刻沉入一片幽昏。殿内亦未點燈,唯有月光自十字如意窗棂灑落,在金磚上落下斜長斑駁的影。殿中陳設極簡,帷幔單薄,案幾清冷,夏夜原是熏熱,此處卻透着一股滲骨寒意,如沒深潭。
趙南枝穩了穩心神,走到正中,朝簾後端坐之人一揖到底:“臣趙南枝,拜見王後。”
簾後人影微動,周後啟了調:“趙大人聰慧過人,定知我請你來是為何。”
調子冷清清的,似擡了,又似沒有。
“臣不敢妄測。”
“客套便免了吧,”周後直截了當道,“你明日便啟程,本宮亦不繞彎子了。張子娥許了你什麼,她給得了的,給不了的,我都能給你。”
趙南枝沒想到周後如此直白。李姜曾與她說過周後性情,她愛一個百花齊放,甯可衆花迷人眼,也不容一枝獨秀無聲色。禮義澆灌的千人一面,于她不過泥塑木偶,不堪一觀。她偏愛那一分膽色與鮮靈,縱使張揚狷狂,失禮犯忌,也勝過無趣無味。
趙南枝權衡片刻,索性擡直視簾前,語聲清定:“臣,要訣洛城與南央十四巷。”
簾後傳來一聲低笑,像絲帛被緩緩撕開,撓人心窩子。周後微微傾身,半是玩笑半是譏刺:“趙大人好大的口氣,這兩處……可都不在梁國啊。”
“臣知道您給得了。”趙南枝又上前一步,“臣鬥膽,還想求一樁私願——解除李姜婚約。”
“姜兒是魏國郡主,她的婚嫁,可不是我一人說了算。”
周後分明未動,趙南枝卻不知怎地,隻覺有一縷吐息似拂過頸後,那聲輕笑仿佛貼至耳畔。
這氣韻撩得人嗓子眼發癢,趙南枝喉間發緊,咽了口唾沫,複又道:“臣知道您也給得了。”
這一回,簾子真的動了。
趙南枝忙俯身行禮,眼前不過幾寸金磚,隻能看見自己影子的輪廓。先是聽見紗簾摩挲的聲音,再是那人的腳步聲,繼而餘光瞥見明黃曳地的裙擺拂過金磚,步步踏碎窗棂漏下的月影。她低頭未擡,聞得一股草藥清香,細袅袅,香馥馥,摻着呼吸酣美甘甜,時輕時重,時淡時濃,不覺暖意撲身,似由千斤巨石所壓。
周後走至她身前兩步處,停步,見她仍在彎身行禮,先是俯身看她,再彎下身子,直至與她齊高。趙南枝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氣息撥弄着額前碎發,帶着夜的濕熱與壓抑。趙南枝并未看到她的容貌,隻是在心中描摹出一雙眼——那定是一雙狐狸般的眼,明潤且狡黠,藏着鋒芒與笑意。
“你倒比你父親……有趣多了。”她嗓音裡帶了點兒意味不明的笑,尾音略上揚。叫人忍不住揣度她與父親之間是否曾有一段舊事。可父親從未提過這位王後。
話罷,周後直起身來,衣袂輕搖,如重重花瓣慢慢展。她繞了一圈,終又回到簾後,聲音隔紗而出:“你要的,我都記下了,趙大人請回吧。”
趙南枝一揖,禮畢轉身,心跳如鼓,腳下卻極穩。周後每一句話都似笑非笑,綿裡藏針,與張相那如沐春風的談話全然不同,這裡是風口浪尖,是她一步踏空,便可墜落的深淵。她跨過門檻,側首向後看了一眼,周後撥開紗簾,正在看她。
那是她們第一次對視。
趙南枝這才看清,她并沒有她想象中那樣一雙狐狸眼。
那種清冽的眸光隻屬于頂級獵手,明明是女子溫潤的杏眸,卻藏着不加掩飾的欲望與不容置喙的掌控,像高空掠影,一眼穿心。
她是居高臨下的獵手。
是鷹。
她自漠北而來,深知靠閉門苦練成不了本事。頂級的獵手,要靠頂級的獵物來成全。
她本應驚懼,可此刻,她反而躍躍欲試。
她們一人立于月光之下,一人隐在暗殿簾中,兩道身影一明一暗,嘴角勾起的笑,竟有着相似的弧度。
唯一的不同是——
她仍在笑。
而趙南枝,已将那不合時宜的笑意,悄然壓下。
***
夜宴既散,趙南枝與李姜同乘一轎,路上街道清寂,唯聞遠處更鼓聲。
車簾低垂,風掀一角,透進些微亮色,李姜忽道:“南枝,我有話想同你說。”
她抿了抿唇,像是斟酌片刻,才道:“今日之事,其實是我奉周後之命安排的……你應也猜到了。”
李姜低了頭,聲音随着更低一分:“我并無他意。隻是……這梁都裡,哪有不透風的牆?你既得梁王誇贊,又得張相信重,如今連王後也請你密見,我想……你今後的路也會更好走些。”
趙南枝輕聲道:“我明白,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