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願聽你說謝字。還有一事,我想你早知,那日我動過你藏在房中的箭,這你也知道吧,你為什麼不說與我呢?”
“我隻是不想讓你擔心。”
“在你心裡,是否把我當做朋友?”李姜擡眼望她,眸中帶着一絲倔強,“還是說,隻有沈大人才可與你分憂解愁?”
“姜兒,不是那樣。秋筠有官身,而你……我不願讓你為我涉險。”
“可我早已身在其中。自你踏入郡主府起,我便已站在你這邊了。我不悔,哪怕陷得更深,我也不悔。南枝,我從不懼險境,我怕的……是你不信我。”她微微側身,掀開轎簾一角,夜風趁隙而入,溫柔地拂過鬓發。
蟾光在她睫上灑下一抹薄輝,眼眸隐在長睫垂落的陰影中,晦暗無光。唯有一滴瑩瑩淚珠,在眼眶中打着轉兒,映着些微月華,忽明忽暗,如星河将墜未墜。
那滴淚轉啊,轉啊,幾欲落下,又蓦地收住。
她擡袖掩面,好像避風,又像避人。
“南枝,你就像是我的……一扇窗。我能透過你,看見更遠的地方。你能入朝堂,能出梁都,能……能打昭陽……”她短促地笑了一下,笑過了,唇角的弧度轉瞬又垂了下去,“而我什麼都不能,可我不想什麼都不能,我……我想幫你。”
纖薄斷續的音,止住了。
那一刻,街巷寂靜,萬象無聲,光陰停步。
趙南枝忽而明白,這番話李姜怕是醞釀了許久。她像一隻剪了羽的鳥兒,不過輕輕振翅,就已拼盡全力。
她不是沒起疑心,這般言辭誰說不得?可偏是這淚、這夜,這天地山河都像是和着她的情緒。
虛言也罷,真意也罷,這已與李姜真心與否無關。李姜也像是她的一扇窗,她透過她,遙遙望見了一位女子:
她困于姓氏,縛于規矩,身在禮法中央,生來便不能是自己,所願不過一眼光照、一念回應、一點能留下痕迹的憑依。她不一定是李姜,但一定有在世間行走,或在過去,或在将來,或便在今夜轎中,眼前這一人。
古月今月,照過長街萬巷,照過同愁一夢。隻要世道未改,流光不歇,那人終将随歲月回潮,重踏塵寰。
那一刻,心緒奔騰,意海翻湧,光陰陡轉。
她難以抵抗地,心弦一動。
“那你知道我想做什麼嗎?”
“我不知道,也猜不到,”她輕笑,無奈地。這趙南枝好會問啊,藏着掖着,反來問她是否知曉心事。她又非天上神佛,哪能窺得心中所藏,“你想做什麼,其實我并不在意。我們每個人來到這裡都有自己的目的。就算你信那位沈大人,可你們别離多年,真當相熟嗎?你若去看她這些年所作所為,你或許也會覺得……她早已陌生。南枝,梁都太大了,而我們又太小了,外人想紮進這片土地,已不像張相來時那般容易。不管你想做什麼,你都需要同伴,隻有沈秋筠,是不夠的。我不求你把我放在第一位。隻願将來有一日,若她幫不了你……你能想到我。若是能幫到你……至少……至少我也存在過。”
話至此處,那滴淚終是盈眶而落。趙南枝下意識想為她拭淚,忽地手心一熱,那淚已落入掌中,燙得人心頭發緊。
她一慌,攥緊手指,那淚珠碎在掌心,不留痕迹,像是那晚亭下搖扇時,瓷碗裡化去的碎冰。
她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語無倫次道:“姜兒,你莫要哭。答應我,答應我,不要嫁,在我回來之前不要嫁,想盡一切辦法。”
蘇雪意要嫁去魏國,李姜要嫁入梁國,趙南枝則不得不來梁國。許多事非她們所願,也從來由不得她們選。
因為,還未輪到她們的章回。可哪怕正在台上,光影籠身,她們,又當真的全然自我嗎?
都說野雲仙子最難得,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她。縱然真成了野雲仙,她,又當真全然無憾嗎?
李姜聽罷,隻靜靜坐着,臉上帶着淚痕,眸如深水,像一枝被夜色壓折的花。那不是一場哭泣之後的疲憊,而是在三千迷惘中打轉後,掙紮與言語俱已耗盡時的靜默。她還那般年輕,眉目生潤,不笑時,竟是能從骨血裡滲出的絕望,與年輕的容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初李姜說她不笑時面相清苦,趙南枝隻當是謙辭,如今想來,若可以,她想讓她多笑一笑。
趙南枝無法開口,不知為何,李姜總叫她想起娘親,想起那未曾謀面的南方煙雨。她們柔婉若水,眉間帶雨,聲線含涼,淚中哀愁含蓄輾轉,胸中思量不可輕言。
她有很多秘密,她也有很多秘密,但這并不妨她們靠近。
此時趙南枝不知當做什麼,沒有人教過她,這個時候該做什麼。
于是她抱住了她。就像小時候,她走過去,抱住娘親,娘便不哭了。
李姜退了退,但沒有推開她。
也許,七竅心的郡主,也有心弦一動吧。
她慌張地拿趙南枝衣袖抹着花臉,小聲哼哼道:“你把我當小孩哄呢?牽牽手、抱一抱就能好啊?”
趙南枝捏了捏她的鼻尖:“你看,這不沒哭了嗎?”
“你啊!得給我活着回來,我等你幫我解除婚約。”
“一言為定。”
***
周後落下簾子,輕聲喚道:“你都聽見了吧?”
屏風後一人緩步而出,蟾光随步盈滿衣袖,照亮了衣角細繡的一朵清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