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緩聲應道:“聽聞你遇驚馬,我想為你與腹中孩兒祈福。”
“娘有心了,”周武抿唇一笑,語氣輕得像風拂過佛幡,她的輕慢不加掩飾,“是娘安排的麼?”
太後手中佛珠未停,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周武移步向前,擡手從香爐邊緣拈起一炷尚未燃盡的香,指背輕彈,燒焦的香灰簌簌落下,鋪灑在檀木香盤上:“若真是娘做的,我倒真該佩服您有所長進。畢竟您當年不正是靠什麼都不做,得了先王的心?”
佛堂内靜得發慌,唯有佛珠滑落碰撞的輕響,一聲一聲,如雨打枯枝。太後不語,仍一字一句地誦着她那不知念到第幾遍的經文。周武站在香案前,唇角還挂着方才那點輕笑,不褪不散。她待太後是極有耐心的,彼此靠着幾十年如一日的熟稔,早已習慣了母女之間的無聲角力。
太後總愛深夜誦經,周武也不知為何大晚上的不睡覺,非要在佛堂耗着,她記得先太後亦是如此。仿佛這後宮走到最後,都得歸于香案佛燈,與灰燼為伍,與寂寞為伴。可她不願,她不想做什麼太後,供什麼神佛——
她想幹的,從來都是要下地獄的好事。
她垂首一笑,像是想起了地獄裡的光景,又像念起了某樁不值一提的舊事,那笑裡夾着火星子,可語調照舊端得柔婉:“娘,早些歇息吧。夜深不宜久坐佛堂……您還記得嗎?先太後,便是深夜誦經時死的。”
佛堂陷入死寂。
檀煙升騰,絲影搖晃。
先太後的确是死在了佛堂,因有忌諱,便外傳是在寝宮中壽終正寝。此事先王說隻與她一人說過。而周武為何會知曉?除非……
周武拈起一角話頭,隻為看看眼前人是否當真心如止水。
太後微微一頓,那串佛珠在她手中停了幾不可察的一瞬。
周武笑了。
她喜歡那一點點顫起的掩飾,那一絲絲僞裝被戳破後的僵直,那藏在香煙佛影之下,不可明說的惶恐與忌憚。
她是那麼地,那麼地受用。
也是時候,轉身而去了。
“娘親保重,兒臣告退。”
***
倒是多事的一日。周武步回寝宮,方過垂花門,忽見貪泉從牆頭一躍而下。這丫頭腳步極輕,隻要她願意,踩着琉璃瓦都跟飄在雲朵兒上似的,連瓦上的鳥兒蹦跶兩下都比她動靜大。兩個宮人被吓得倒退一步,差點驚呼出聲。
她習以為常,連眉也未動一下,隻偏過頭看她,嘴角含着笑。
貪泉拍拍衣袖,一雙眼清亮如水,似藏着盛夏山風,草木繁盛的靈氣。這孩子自小就帶着一股清冽勁兒,不染一星半點宮中的陳舊味,無拘無束,眼裡沒那許多彎彎繞繞。誰是蜜糖,誰是砒霜,她全不在意;喜歡就是喜歡,讨厭便是讨厭。這心裡頭唯有一根筋的模樣,周武很是愛看。
貪泉從背後抽出一把鮮花,笑嘻嘻地遞上來:“娘娘,給你龍仙花。”那花簇瓣色鮮嫩,不知是剛從哪處偷折來的,莖上還挂着幾滴未幹的花汁。明兒宮裡怕又得多出個丈二長的花匠,站在空枝前摸不着頭腦咯。小丫頭可不管這些,她眼神亮晶晶的,神情驕傲得像剛捉了隻雀仔趕來獻寶的貓兒,嘴角高高翹起。
“怎麼?”
“我想着娘娘明日定會賞我,這花便當做禮尚往來。”
周武挑眉,未置可否,隻是接過花來低頭嗅了嗅。
多少年了,盡是些借花獻佛的把戲。
她捧着花回了寝殿,吩咐宮人次日莫去追查折花之人,之後屏退左右,入了暗室。
那是一間小室,一盞橘紅小燈在案上靜燃,溫溫吞吞地暈開微光。那燈已有些年歲,通體泛着黯色,燈腹略鼓,燈沿處漆色斑駁,銅胎微陷,它甚至……不夠明亮。
問誰的執拗與心火啊,守着一隅昏明,遲遲未熄。
光漫湧不過數尺,恰好照住案前女子的側顔。她眸光沉靜,鬓發微垂,雖籠着暖光,卻似自帶寒色,像一枝覆了夜雪的寒白梅。
“見過了?”女子問道。
“見過了。”周武将花擱上案面,身子微俯,單手撐在案邊,垂首俯看她,“你可知她向我要了什麼?”
女子落進她影子裡,她伸手将那盞小燈往身前挪了挪,火光随之晃動,将她們之間的昏影重新拉亮。“世間種種,如何猜得?”她語聲輕輕,未有擡眸,隻是低頭撥弄着花葉,漫無目的地。
“她要得比你還多。”周武笑意淡淡。
“哦?”女子雖仍不看她,唇邊卻也有了笑意,“我要的向來不多。”她刻意說得慢,半是委屈,半是挑釁,手上依舊擺弄着那束花,在刻意回避,又在暗暗引火。
“是嗎?”周武從花束中掐出一朵花來,指尖撚着花梗,一圈圈轉着,花影在掌心低旋。
燈影在二人之間晃了一晃。
她是老實人,是經不得戲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