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姜立于階前,目送趙南枝的背影消失在梁都朝光中。
天尚未大亮,遠山含煙不語,枝頭蟬聲斷續,整座城池猶在夢中。
她靜立許久,忽而一笑。
那笑來得緩,似一柄久匿的刀,自晨霧中緩緩抽鞘。她底色柔婉,杏眸帶水,細眉含愁,素來不飾張揚,可那一瞬,不知是天色驟亮了,還是南風乍起了,睫羽輕顫間竟帶出一絲難以言說的冷冽。明明是同一副眉眼,神色卻像褪去一層舊皮,倏然顯現真形——
不是江山郡主,不是魏國貴女,不是那循規蹈矩、寸步為禮的清荷金枝。
她如一隻伏夏初醒的狐,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眯,瞳仁緊縮,映着初陽焰色,寫滿了好奇與戒備。
那是骨中未馴的野性,在與命運擦肩之刻,驟然生出要回身撕咬的沖動。
那是血脈深處的不服、不馴、不甘,是雪下開刃、霜上燃焰、風中展羽,久未曾示人的鋒利與輕狂。
心底那一顆未死透的種子悄然破土。
原來她既是插柳人,亦是柳本身。
縱她也,久未見真正的自己了。
***
城門外,晨光初照,群嶺如洗。趙南枝挽缰勒馬,終是見到了楊意如。
她站在一匹灰鬃青骢旁,馬鞍是定州熟皮打制,包角嚴整,銀箍相連,一看就坐着舒坦。馬背上所帶行囊不多,隻挎着一隻鸢青色包袱與一個皮袋子,無半點多餘裝飾。那皮袋口微張,一方白綢帕子掖着邊兒落出一角,似有一縷熱氣從中氤氲而出,像是……藏了什麼還溫熱着。楊意如自個兒也是一身利落打扮,月白色短褂,領口繡着暗紋團雲,将衣擺掖得齊齊整整,袖口微卷,露出腕骨玲珑。
聽趙南枝遠遠喚她,她卻毫無反應,隻顧着低頭理缰。待馬蹄聲近,也不回頭,順勢一躍上鞍,小臉冷冷的,不打招呼,也不慢行,隻道是在前頭趕路。
畢竟,去定州的路,她是最熟的。
趙南枝策馬追上,直至二人并馬而行。行至坡頭,趙南枝側眸望她,問道:“聊聊?”
話音一落,楊意如馬鞭唰地一甩,像被火星點着似的,徑直沖到了前頭去:“聊什麼聊?誰要和你聊?連考試都沒趕上,靠裙帶關系拿了個官名,瞧把你得意的,全梁都的人都在看你笑話,個二世祖!”
她還是一貫的爆竹脾氣,點火就炸,這才說了兩個字呢!話罷,楊意如似還意猶未盡,身子一傾,狠狠一夾馬腹,濺起一串馬蹄塵。
趙南枝不惱,反倒唇角一彎,驅馬緊随:“确實,趙氏近來顯赫也不過是從家父那一代開始,不知楊家又是幾世清望?”
“趙家國賊,怎比得上我們賀州楊氏!”楊意如反唇相譏。
“哪裡還有賀州?楊姑娘連家門都報不對嗎?”趙南枝也不讓,橫馬攔住,沉音回道:“趙氏一族百年舊事,早有定論,楊姑娘若還拿來争口舌之利,隻怕是辱沒了自家門楣。況今你我同為臣屬,論職分,你少不得要稱我一聲‘大人’。若真要較起理來,不如我向楊家書信一封,替他們數數這幾日的‘教女無方’?”
這一番話說得不輕,照理楊意如素來好強,當會針鋒相對,可她竟是個好說話的,連愣都沒愣一下,給了台階就下了:“聽說趙家人在官場上都是混得開的,今日一見确實名不虛傳。”
這口風軟得太快,倒叫趙南枝一時間反應不及,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
“過獎了。”趙南枝順勢收缰,讓出一線,伴她緩行道,“若早知有一日會結伴同行,想必楊姑娘也不會……給我馬下藥吧?過去的事都算過去了,此行前途未蔔,咱們若還自添嫌隙,隻怕是壞了正事。”
楊意如一勒馬,瞪她:“我可沒給你的馬下藥。”
趙南枝一頓,倒也不是不信,隻是……
楊意如立刻察覺,眉頭蹙起,語氣也跟着火了些:“怎麼,你不信我?”
剛哄好的,可别又炸了,趙南枝忙溫言安撫道:“楊姑娘說話,我自然信。”
跌落的馬,靜水池邊的飛箭,雖都點到為止,未真害及性命,可樁樁件件皆險象環生,叫人脊背發涼。她這還沒出梁都呢,明槍暗箭便接踵而至,出了梁都,真不敢想會是何等光景。有人要她命,有人試她膽,甚至,可能不是同一波人,她倒甯願是楊意如做的,至少,好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