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意如哪知她在想什麼,自顧自從馬兜裡掏出個用油紙包着的包子,那包子飽飽實實,鼓着個胖肚兒,熱氣撲撲直冒,一看便是悅賓樓的。她咬了一口,腮幫鼓起,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去哪不好,怎麼就偏去了定州?轉了一大圈,還是回了家門口。”
說罷又咬了一口,嘴角挂着湯汁,沒伸手擦,伸出舌頭來飛快地舔了口,鎮定極了。邊吃邊嘟囔,含混着氣音,咬字不清地數落張相怎這般安排。她嘴上罵得兇,包子卻吃得香,一邊嚷嚷一邊嚼,頗有些罵罵咧咧地認命了的味道。
當初在茶鋪初見,趙南枝便覺出端倪:楊意如架勢做得張狂過頭,不似真性情,倒似是故意演來給人看的。她大張旗鼓搞這一出,無非是逼得楊家低頭認賬——出來應考的是她這個偷跑出來的小妹,而不是家裡安排好的二哥。如今朝廷任命已下,大勢已定,生米煮成熟飯,她也就沒必要再處處惹事,漸漸顯出本色來,倒也添了幾分可愛。
照楊意如的話講,家裡是待她不薄的,好吃好穿,好教好養,書是能讀的,武也是能練的,樣樣都給你,唯獨不肯給你權力。家中祖父掌權,楊家還按着老一套的法子在養閨女,爹娘雖疼她,可在這等事上也隻能望天歎氣,畢竟兄弟幾房争來争去,哪裡敢将實權分一些到她手上。不是不信她,是不敢冒這個險。萬一擔子沒挑住,出了纰漏,嘴巴最毒的不是外人,是家裡人,連帶着幫她說話的爹娘都在一個屋檐子下不好做人。
可問題也就在這兒:哪有一上來就什麼都會的?飯還得一口一口吃,事也得一件一件幹。誰不是摔着、磕着、一步步練出來的?可家裡偏偏不肯給她個過程,你要争?行啊,立馬扔給你個大活兒,一點過渡都沒有,你做不來,就是你無能,不是楊家沒給你機會。
楊意如明白這一套,所以才孤注一擲。這一回,或許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能走在自己的路上。她想着出來闖一闖,争個好名聲,也許回去後家裡便能另眼相看,再不能隻将她當成那個“誇誇就好、養着就行”的乖乖小女。
卻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兜兜轉轉,竟又回了定州。遠了,家中或許還能敬她三分;近了,一分神秘感都沒有。更何況她這官職算不得多光鮮,說好聽點是副手,說難聽點,不過是在别人身後跑腿打雜的,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家裡人會怎麼編排。她心裡明鏡一般,懶得多計較,既然張相派她來,那便來了。左右都是看人眼色吃飯,在哪兒不是看?與其擰巴着,不如落個爽快。再說了,這邊這位不靠考試就傍上了張相,肯定得有兩把刷子吧。
楊意如不知張相為何如此安排,趙南枝心裡卻明白得很——她是張相備下的一道護身符。定州一行路途兇險,有楊家女同行,對外是一層緩沖,對内是另一重護衛。還好楊意如沒意識到這一點,不然定會說是她拖累了她,害她不能離家好好曆練。也幸得是她,這三年裡,楊家前前後後幫了不少忙,還隔三差五送點吃食來。
有一說一,楊家的廚子,委實不錯。
此去經年,彈指一揮,離開梁都已有整整三年。
這三年裡,萬象更替。沈秋筠入了萬言閣;蘇雪意随嫁隊伍遠赴魏國;李姜已搬入梁宮,雖尚未成婚,婚期卻早與雪意齊定,隻待那封“報平安”的家書從魏地傳回。周後誕下的孩子,依舊個女孩,取名為蘇子臨,據傳宮中連設三日宴,煙花長燃至夜半。朝堂之上,大殿下持重穩練,已有王者之姿,二殿下方涉廟堂,議政多新,鋒芒漸展。蘇婵兒則在趙南枝出城後不久請命赴蒼山,兩國交界處人多事雜,她主理商賈往來、調處地方紛争,斷案明決,言辭平允。訟戶多服其判,不好棘手案件,到了她手上也多能化解分明。蒼山一帶,流傳着“昭陽公斷”的美名。
而她,經曆暗夜遇襲,孤身應敵,也曾提劍誅賊,殺雞儆猴。其間幾番踉跄,幾重冷夜,幾度懸崖勒馬,風霜雪雨,俱由身曆,非外人能盡知。至于楊意如,她決意留在定州,她可不想再跟着趙南枝了。真是苦了她了,趙南枝被楊意如埋怨挖苦,沒法還嘴,若不是随了趙南枝,她以定州楊氏的身份,一生富貴,自不必經曆這些。
如今她回來了,帶着答案回來了。
正如沈秋筠所說,梁國的水太深了,說誰都是對的,說誰又都是錯的,她無論如何回答,都會身陷險地。對此,她自有決斷,打的,從來都不是一家的算盤。
小朝廷上,她踏上長階。擡眼望去,張相比三年前又清瘦了幾分,背後梁王與周後并坐,其旁萬言閣閣主穆飛纓列于右側首位,左右重臣各列。他們各持山頭,平日裡是個個語鋒如劍,争得舌燦蓮花、幾欲掀翻殿瓦。
可今日,他們都安靜了。
不謀而合地,齊齊望向殿中那一人。
他們在等。等這位昔日名不見經傳的少女、如今執掌督察之權的肅巡使,開口說出她歸梁後的第一句話。
來看看民間傳得沸沸揚揚的“鐵面肅巡”吧——據說她那一雙笑眼中,少有笑意,一旦笑了,那便是笑裡藏刀,奪命無聲。比起腰間那柄名劍昭天,她的存在更像是兵器,自定州一路削開血路,斬開朝堂積年不動的水面。自她放出消息要回梁都複命之日起,沿途殺局接連鋪開,不少商隊平民皆卷入其中,傷亡不可計,卷宗堆如山,行人紛紛避路改道。那時朝中便有人斷言,她怕是回不來了——可偏偏她就回來了,僅一人一劍一馬而已。
殿中無聲,衆人呼吸繃緊,面上壓抑克制,不論她接下來開口說什麼,都不能露出一絲引人聯想之相。
唯有周武,倚側漫笑。
她在趙南枝的眉眼裡看見她父親的影子,隻是她像她父親那般生了一雙笑眼,卻不甚言笑。年紀輕輕最是當擺威嚴,尤其是對于身量更為纖細的女子。她需要被重視,為此她需加倍律己,需數倍于男子,方可希冀一視同仁。
自張相入梁,梁國女子入朝多年,然根深壁厚,舊勢難改。她們還需時日,亦仰如周後、張相、趙肅之輩層層不斷,代代不絕。縱所争不同,所立各異,凡有人立身廟堂,便更撕開一線天光。唯有前人負重逆流,以身破局,後世女子方可不以威作甲,不以嚴自固,身披官服,亦可輕佻。
唉,許久沒看到這麼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了。不管她是為了什麼,這種一股子改變自己想往上爬的勁兒,毫不掩飾,着實讓人眼前一亮。周武瞥了一眼張子娥,今日這位難得地站着,也算是頗有誠意了。她眯着眼,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打着圈兒,愈發好奇接下來的走向。
自張相還朝,隴城對峙,天下安定十多年,好無生趣。
是時候,攪弄這一潭死水了。
趙南枝拱手而立,衣沉如靜山,落聲如春雷:
“臣,要參當朝太尉、丞相、天聽典谕、中樞贊道、明政殿大學士、金虎符節承、承天昭明護國大将軍——張子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