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南枝避開她的視線,壓低聲音回道:“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此行也不全是為了你。”
李姜在斂眉後擡眸,唇邊噙着一點不動聲色的弧度:“單一個‘不全是’,我便覺足夠。”趙南枝向來佩服她,她總是能将這些話,毫不避諱地說出口。她做不到,腹稿打上幾遍,臨到嘴邊又變了樣。
唉……何必如此。
趙南枝握住李姜的手,在她指節處緩緩摩挲,褪掉了一小片茶香膏脂。李姜并未抽手,她早知這一刻會來。
畢竟,趙南枝給了她那麼久,那麼久的準備時間。
那晚山崖亭望月,李姜提燈良久,繭上膏脂想必早被燈火炙熱軟化。而後趙南枝借着蘇婵兒挑釁之便,硬是将她拉上馬背,為她出頭固然是真,亦是在試她,那句不善馬術,究竟幾分真假。說真的,趙南枝踹蘇婵兒那一腳,她都覺得誇張過了頭。破綻是藏不住的,蛛過留絲,馬行有痕,她們皆是心細如發之人,任何在對方眼底下的遮掩,都無異于避雨撐傘:縱傘打得再即時,衣上也會落幾點雨。她們不會問你屋外是否落了雨,隻是會嗅到鞋底的青草氣,又或是借着衣袂交錯時,撫過袖尾那一點尚未幹透的雨痕。
“姜兒,你我之間要一直這般說話嗎?”趙南枝低着嗓音,溫聲道,“這處繭三年前就在,我記得那時你說你不善騎射。我是真想同你走近些,是你,總将我推開。”趙南枝擡眼,二人在對視時,默契地收起了眉目間愁緒。氣氛停滞了,李姜就勢将趙南枝的手放在心口上,問道:“我何曾将你推開?你聽我心,可有騙你?”
太近了!
趙南枝陡然收手。李姜旋即耷拉着腦袋,灰心喪氣道:“你瞧,明明是你退了。”
這人極度自若,像是什麼都見過了,什麼都做得出來。她遊刃有餘,就算神色偶有波動,也更像是刻意為之。李姜有條有紊的,她在台上點哪出就唱哪出,信手拈來,有的戲輕描淡寫,有的戲款款深情,全憑她願演到哪一折。三年未見,趙南枝以為能等來一個答案,隻可惜今日看來,她們之間離坦誠相見,還有一段長路要走。她忽然很想念楊意如。那人雖一張口就像你欠了她十萬八千,态度極差,可說一不二,做事利落,喜惡都寫在臉上;而眼前這位,溫言軟語,眉眼帶笑,話一軟、眸一垂,倒像你占了她天大的便宜,可就是同你彎彎繞繞,不給個痛快。
李姜端起茶杯,一邊吃茶一邊說道:“你走時說想見真的李姜,但其實,哪裡有真的李姜?如今便是真的我,你倒嫌假了,嘴裡說着要同我走近,真近了,卻又疏遠了,落得我自找沒趣了。我看你啊,還是莫來這地方找我了……”她說着說着,竟有些按捺不住,話音裡開始帶着點笑意了,“多去找找沈大人吧,她一星半點都不會騙你。”
“我們說的,是一般事嗎?”
“怎麼不是?人人都有秘密,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你想聽我說真話,卻不肯講出自己的,我又不是沈大人,甘心向着你。”她滴水不漏,怎麼追也追不到軟處,還一個勁兒把火往不相幹的人身上引。
“你總提秋筠做什麼?”
“秋筠秋筠,我就不信你這些年沒和她通信。”
“姜兒,說正事好不好?”趙南枝知李姜就是刻意扯遠了,沒完沒了跟她繞彎。
“好啊,”李姜挑眉一笑,“那你告訴我,你在小朝廷上說了什麼?”
“……”
“你瞧瞧,說好的說正事,你又不回我,真是我庸人自擾了,我們誰沒誠意,你來評評理?”
趙南枝站起身,李姜探手勾住她衣袖,歪頭看她神色,像隻明知犯錯還想裝乖的貓:“生氣啦?”
趙南枝忽地轉身,雙手搭在椅柄兩側,将她困在其内,俯身低語:“你說呢?”
李姜也不驚,反而伸手替她整了整衣領,指尖一滑,便搭在那裡不動了:“趙大人倒是和三年前不一樣了。”
“郡主卻是一模一樣。”
“哪有?分明是更好看了。”她垂眸一笑,拈起一縷發絲在指間繞,眉眼彎彎地擡眸看她。那雙眼睛,實在太好看了些。
趙南枝不是沒見過美人。這三年裡,她查案走州踏府,見過梨園中極豔的名伶,唱到人心深處也不曾動容;也見過邊地兵營中眉目鋒利的少年将校,眼神比刀還利,卻笑意溫柔;還遇過談吐如珠、儀态無瑕的朝臣貴女,那一舉一動都像從書上走出來的。男的女的,各有風姿,各有驚豔。
可李姜的好看,是另一種……
專殺她的這種。
見趙南枝不接招,她隻得收了手,自嘲一笑:“我不是不信你。隻不過……我們都沒法全盤托出,說到底,還是各憑本事。你一去多年,我也沒在這梁宮空等——我啊,要做三件事。”
“哪三件?”
“那哪能說得?頭兩件我辦得妥,最後一件……”她笑看她,“得你來幫。”
“我如何幫你?”
“你隻要繼續做我的朋友就好。”李姜笑着,又撥弄起趙南枝頰邊的一縷碎發。
“把手拿開。”
“你頭發亂了。”
“是你撥亂的。”
李姜笑着收回了手,沒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