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次見面,自己被人從雀河裡撈上來,狼狽地對上世子錯愕的眼神,到獵場裡他策馬而來,風塵仆仆地救下自己,又到鳳州節度使府,他急中生智,摟着自己的腰,說自己是他的相好……
以及汀州一行中,無數個同床共枕的夜晚。
鐘離燼雖然年紀不大,但他其實是一個需要你慢慢去品的人。
他看似不着調、看似不計後果的所有行為,背後都藏着他自己的道理,他不是不懂這個世界約定俗成的規則,隻是很多時候不想去遵守這個規則。
對于在乎的事物,他很樂意去花心思,對于不在乎的事物,他連敷衍都不願意。
很多時候他說話很直,好像沒什麼腦子、不懂得人情世故的樣子,其實都是故意的,要論虛與委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小世子絕對是個中翹楚。
這樣一個人,可以帶給大齊新的生機嗎?
他可以,跟這樣一個人一起,去做些什麼嗎?
帶着全家的性命和名譽,還有他這不知道能走到哪一天,突然就歇菜的身體,去闖一個不知結果的未來嗎?
鐘離燼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隻會一天天的倒計時。
最後一天。
日頭剛剛轉西時,鐘離燼巡邏完回衙門,經過禦史台時腳下頓了一下。
他想:如果明天還沒有動靜,他就的奏疏就要在朝會上面世了。
可是風念安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
飛虎軍将軍每隔七日要上一封軍報,彙報這幾日京中的情況,有固定格式,還要求字數,這一度成為鐘離燼的一大折磨——他實在不知道該寫啥。
就巡邏,協助官府辦案呗,還能幹啥?他不懂這玩意有什麼好寫的?
正咬着手指頭絞盡腦汁憋字時,流光進來彙報說:“風大人剛剛突然早退了。”
“早退?”鐘離燼一愣,指甲都忘了咬。
風念安雖然經常請假,但很少遲到早退。
而且還是去找湯綏。
他第一反應是:“湯大人病了?”
不能啊,今早上朝時還好好的呢。
流光也說:“沒有,我一直在禦史台盯着,一早還看見湯大人處理公事,午時前才離開禦史台。”
“那是……”鐘離燼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猜測,停下筆問:“湯大人走的急嗎?看起來心情怎麼樣?”
流光嘗試回憶:“走得很急,幾乎是跑着去的,心情……有點着急?很嚴肅。”
鐘離燼把筆一扔,心說:完蛋。
……
風念安此時的心情比他還糟糕。
這哪是完蛋?這是要毀滅了!
此事說來話長,還得從兩天前說起。
他回去糾結猶豫了兩天,覺得跟着鐘離燼造反聽起來就像鬧着玩,還是把腦袋别在褲腰帶上的那種鬧着玩,一不小心這輩子就輸沒了。
但是他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難民棚裡衣不蔽體的難民,還有礦場裡為了一口飽飯在大雪天掄鋤頭開采礦石的身影。
三縣的賬目在方瑾他們落網後沒兩天就整理出來了,他跟鐘離燼提出的跟官府做生意的提議也被采納,所以他很清楚三縣實際上的存糧。
大家明明不用過得那麼辛苦。
還有鄧泰……
不管山匪該不該死,都不該是被這樣冤死。
榷倉的幾條記錄清晰地挂在他合上眼後的一片虛空裡,左邊兩行右邊兩行,中間是那缺失的兩行,無聲中提醒着他發現了什麼驚天大秘密。
淮東一日三次地向他彙報鐘離燼的行蹤,可他越是什麼都不做,風念安就越是不安。
他知道,鐘離燼在等他。
但他必定不會給他太多猶豫的時間。
三五天大概就是極限了。
風念安是個有點拖延的人,從他每個月一封的參本奏疏都得卡着月底才上交就能看出來。
所以直到第三天,他才有所行動。
他選擇了第三條路。
他既沒有裝作不知情,也沒有直接揭發——他寫了一封彈劾靖州轉運使利用職權之便篡改數據、貪污受賄的奏疏,裡面附帶一部分默背下來的榷倉記錄,遞到了台端郭涵桌上。
雖然原則上來講,他們禦史有獨立監察權,上折子彈劾之前不需要請示上級,但約定俗成的規矩是參奏之前還是要跟上級打個招呼,畢竟大齊官官相護之風十分嚴重,一不小心大水沖了龍王廟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