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文的話,像觸動了什麼關鍵詞,引起利安德爾少校的強烈反應。
瑞蓓卡猜測,利安德爾少校大概與羅姆塞的一些人不和,她笑笑:“雖然不怎麼想承認阿爾文先生對我的評價,但某種程度上我确實足夠讨人喜歡,何止是羅姆塞的人喜歡我。”
“那就合理了,怪不得你臨時改變主意,看樣子58号住的是個大人物,你更願意與他結交。”
利安德爾少校抽出被她緊挽着的胳膊,朝菲代勒先生消失的方向做出“請”的姿勢。
阿爾文慢慢悠悠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走吧。”
她看看利安德爾少校,又看看始作俑者阿爾文,心中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不想輕易放棄。
剛剛平息的怒火再次騰地從心底竄起,阿爾文直接拉起她的胳膊,轉身往餐廳走。
他走得很快,起初她有些跟不上,雖然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沉滞的步伐,不斷宣揚着她的憤懑不滿。
這短短的路程,走了還不到一半,她已經調整過來,跟上他的步伐。
快到餐廳時,她主動挽上他的胳膊,他忍不住轉頭望。她的表情已經變成富家女擁有一切後的餍足笑意,正輕搖扇子,微微點頭,向為他們拉開餐廳玻璃門的侍者緻意。
阿爾文自認為他的僞裝力該勝過她。
沒想到他還留有餘怒時,她已經調整好狀态,于是他将心中有關西蒙和她的一切疑問,全都暫時壓下,準備專心應對眼前的一切。
餐廳裡,菲代勒先生還沒落座,他立刻找人幫他們做介紹,順勢以鄰居的身份,邀請菲代勒先生共進下午茶。
傍晚的夕陽透過彩色格子窗,投下彩色黃暈,襯得銀餐具單一锃亮的顔色,更加亮眼。
這個時間用下午茶的人不多,他們這一桌,隻有四個人,菲代勒先生、埃拉克上校、阿爾文和她。
蓄着海豹胡的菲代勒先生天生一副謹慎權威的模樣:“拿破侖下台後,很多貴族都回到了巴黎,昂特勒夏家族遲遲沒有消息,我還以為女伯爵在土倫發生了不好的事情①。”
“我母親往英國逃,英國在法國的西北部,怎麼可能跑到東南部的土倫港乘船呢?除非她想跑去見見拿破侖。”
瑞蓓卡說起法語的韻律腔調,像餐刀摸過黃油一樣絲滑,對法國的曆史和地理也都熟練掌握,使菲代勒先生打消不少懷疑。
“那為什麼到您這一代,才決定回到法國呢?”
“母親的身體很差,無法承受遠洋航行,雖然一直惦念此時,但始終未能回到故土,臨去世前,還不斷叮囑我……”
說到這兒,瑞蓓卡低下頭,用手帕擦擦眼角。
“因此,我才讓阿爾文先生陪我回法國。”
菲代勒先生急忙道歉。
盡管阿爾文在進入餐廳前,決心認真幫助瑞蓓卡結交菲代勒,但他幾乎沒能派上什麼用場。
光憑瑞蓓卡一個人,足夠應付菲代勒先生。
她從船上的裝飾畫,聊到文藝複興時期的藝術巨匠,再到當代的藝術作品、文學作品,聊到各國的曆史政治格局,再到輪船構造原理,最終着眼當下的經濟。
菲代勒先生從起初的略帶矜持,到後來直接忍不住稱贊她:“您應當出現在吸煙室裡,讓那些什麼都不懂卻敢侃侃而談的男士羞死!”
埃拉克上校作為一個臨時湊局加入的人,沒能與她說幾句話,都跟着連連贊歎:“聽上去,您像是從小在吸煙室聽着大人的言談長大的。”
連阿爾文都不得不承認,即使是從小接受貴族教育的女性,也無法勝過她更多。
除了有關輪船的那段内容,是他臨時找到幾本書,讓她看的,剩下的内容,都是她的臨場發揮。
他知道她能言善辯,但沒想過她能言善辯背後的功底是淵博學識。
他早該想到,特納将軍不是容易受他人外表影響的青春少年,瑞蓓卡能博得将軍的欣賞,一定有豐富的内涵為支撐。
面對菲代勒先生和埃拉克上校的誇獎,瑞蓓卡非常得意。
“差不多吧,我爸爸與客人聊天時,從不避開我。”
“哦,那他們肯定都是政府的官員或商人,對政治經濟很了解呢!”
瑞蓓卡笑得差點岔氣。
她從畫室裡聽着男人們對世界的指指點點長大,索霍區哪有什麼官員和商人,大部分都是跑來英國謀生的外國人。
在羅姆塞,與上流社會男士交流時,她發現,索霍區那些自封民間政治家、經濟家的失意男人,他們的論調,與上流社會男人的論調,其實沒什麼不同。
那時候,她便知道,人們普遍認為男人擅長的他們的本分——政治經濟,其實對大部分不從事相關職業的男人來說,他們并不怎麼擅長或是了解,他們隻不過比女人更敢說。
在政治經濟方面,她學習得不如曆史藝術那麼深,平克頓女校不教這個。
好在他們也不了解,過往的經驗告訴她,隻要牢牢把住幾個話題。
說起政治,她隻需要輕蔑提起大部分男人都讨厭的科西嘉小個子,或是聊聊攝政王的債務問題,再提兩句夏洛特公主繼位的可能性。
聊起經濟,她隻需要提起食物商的造假,絕對能引起大部分人的贊同:
德國美因茨的葡萄酒,往劣質酒液裡摻一氧化鉛,柔化口感,僞裝高檔葡萄酒;牧民們往牛奶中加甲醛,延長牛奶的保質期;雜貨商用硫酸銅染綠菠菜,往火腿裡加硼砂②……
夜幕降臨,枝形水晶吊燈将宴會廳照得亮如白晝,白日的小小社交舞台,變成鋪着白色緞布的長長餐桌,二十四副餐具,在白色緞面桌布上投下整齊的影子。
“輪船公司董事、船長、男爵夫人、某團團長……”利安德爾少校打量着餐盤裡放着的客人名片,又看看其他桌的客人,“恭喜你們大獲全勝。”
菲代勒先生一看到瑞蓓卡,立刻上來行禮:“我以為您早上登船時的帽子已經足夠好看,沒想到這個彩色的纏頭更配您!”
他稱贊着她的纏頭,眼神卻不斷地落在她的耳飾和胸前的巨大鑽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