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是調虎離山。
隻不過這人膽子夠大,居然敢到沈奉君門口叫闆,想必真如柳恨劍所說,不僅識破他的身份,還鐵了心要見自己一面。
人家都找上門了,再躲着不合适,何況他與此人終究有點舊交情,遂一把拉開房門,果然見門外站着個青衣人,手上戴着佛珠,氣質沉靜,也好說話的樣子。
甫一見門内人面貌,那人怔道:“果然是你……”
“你眼力倒好,”宮無歲笑笑,“十年未見,你竟已是慕家家主了。”
慕慈心苦笑道:“若非家門遭難……我又怎麼當得上家主,無歲公子擡舉我了。”
這倒是實話,慕家堡門風剛烈,尊卑分明,慕慈心生母早逝,又是庶出,且性情怯懦,于修道練武之上沒什麼天賦,不受他父親重視。加之又有兩個天賦異禀的長兄長姐,故而備受排擠,早早就被送進佛寺帶發修行。
隻是如今慕家滿門隻剩下慕慈心,重振家門的重擔隻能落在他身上,也算造化弄人。
宮無歲開門見山:“家主找我何事?”
慕慈心見他防備心甚重,卻道:“當年文會宴結緣,無歲公子慷慨解圍,後又諸多援手,慈心感激不盡,銘記多年,公子不必擔憂我會将你身份戳破。”
“慕家與仙陵素來相交,我此來隻為見故人,别無他意。”
他态度謙卑,宮無歲也挑不出什麼刺,隻道:“往事已矣,何必挂懷,隻是你設法引走阙主,今晚怕是要大鬧一場。”
“其實……”慕慈心說着,邊上前一步,誰知還未開口,長劍已貼上他的喉嚨。
劍主人的聲音和劍刃一樣冷:“止步。”
“砰——”昏迷的人影被随手扔在地上,定睛一看還穿着慕家的門服,沈奉君不知道在暗處呆了多久,一見慕慈心有所動作就出了劍。
慕慈心苦笑:“其實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他本就沒抱希望能拖住阙主,隻是想引宮無歲出門相見而已:“是我失禮,請阙主見諒。”
沈奉君:“何必多此一舉。”
慕慈心道:“我也想光明正大拜訪,隻是阙主将無歲公子藏得太嚴,我在阙外徘徊幾日都不得見,隻能想這種辦法了。”
沈奉君未答話,隻是看向宮無歲:“你可要與他叙舊?”
宮無歲想了想,點頭。
“嗯,”沈奉君沒反對,隻收了劍,自顧自回到房中,倒是有點不太想搭理慕慈心的意思。
沈奉君雖處事冷淡,但為人禮貌,不至于目下無塵,宮無歲猜到他有點不高興的原因,卻未說明。
他随慕慈心來到院中,此刻大片白梅樹落了葉,隻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宮無歲一擡眼就能看到明窗邊立着的沉默身影。
慕慈心自然也看見了,宮無歲尴尬地“哈哈”兩聲:“他可能怕我逃跑。”
“我明白,”慕慈心十分善解人意,“當年文會宴之事,終究是慕家對不住阙主,他不想見我也是應當。”
其實沈奉君和慕慈心也是舊相識,昔年神花府文會宴,少年英才齊聚,意氣風發的年紀,又都給宮照臨面子,所以年輕一輩的仙門子弟都互相認識。隻不過宴會中途出了場鬧劇,慕家堡的人把還未弱冠的沈奉君騙上決鬥台,逼着要把女兒嫁給他,強買強賣。
此事當年鬧得沸沸揚揚,一度作為仙門逸聞,口耳相傳,隻是沈奉君臉皮薄,當場氣得離席,此後再不和慕家往來。
若非如今是慕慈心當家主,多番示好打點,仙陵恐怕不會讓慕家的人踏半步,慕慈心又半夜闖進流風阙,沈奉君不想和他說話已是修養極好。
回憶往昔,二人皆是各懷心思,宮無歲拍拍慕慈心的肩膀,道:“我如今在仙陵,耳目不便,還要找你打聽消息。”
他便問了他自刎後發生的事。
慕慈心知道他想問什麼,道:“當日天雷将護生寺的金殿劈開,衆人見如來流淚,湊近觀望時,金身卻突然碎開,露出了另一座女人的金像。”
宮無歲猜到什麼:“……是喻求瑕?”
慕慈心點頭:“是,他們把天命教主的金像藏在佛像中,讓她替代佛祖接受香火供奉,護生寺大大小小一共有三十六樽佛像,無一不是空心佛,内裡供奉的都是天命教主和教徒……這群惡徒,竊神取天,實在荒唐至極。”
“後來仙門修士意識到你非是惡徒,卻被活活逼死,隻好讓仙陵将你的屍身收斂安葬……當時我不在場,具體的也不太清楚,隻是天命笏失蹤多年,仙門已成驚弓之鳥,你複生必定引起軒然大波,千萬當心。”
踏句句懇切,宮無歲難免動容,隻好道:“多謝你。”
二人又說了些别的,眼看着時間差不多,慕慈心瞥一眼他身後,微微一笑:“那今晚就到這兒吧,深夜叨擾确實不便,再聊下去阙主怕是要不高興了……告辭。”
宮無歲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見明窗邊那道身影仍舊一動不動,連位置都不曾改,隻好再次道:“多謝。”
送走了人,他琢磨着慕慈心剛才的話,一邊回房,見沈奉君在桌邊翻書,忍不住湊過去:“诶,當年我自刎之後,你和你師兄把我葬哪兒了?”
話音剛落,卻察覺一陣久違的刺痛漫上心口,短暫,轉瞬即逝,他甚至從這陣心悸中察覺到一點悲哀。
這種悲哀包裹着他,很陌生,卻也有迹可循,就像他的情緒偶爾會換成别人的,别人傷心喜悅,他也能體會,卻說不出緣由。
第一次是紅蓮洞蘇醒,他心髒躊躇,卻仿佛察覺到某個人茫然又雀躍;後來在六禅寺水榭中,他掉進沈奉君懷裡,明明腦子一片空白,心卻跳得很快,跟少男少女情窦初開似的。
現在又是莫名其妙心痛。
為什麼?柳恨劍到底拿他這具身體做了什麼?
他越想越想不通,表情也怪怪的,很想弄清緣由,沈奉君卻搖頭:“我記不清了。”
宮無歲一愣。
“我數年前發過一場怪病,醒來後便記憶缺損。”
宮無歲沒想到他失憶居然這個原因,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但顯然回憶過往其實對誰都不是什麼好事,他隻好擺擺手:“不記得也好,反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辦法總比困難多,實在不行他就把柳恨劍綁起來嚴刑逼供,不信他不說實話。
誰知他話音剛落,心髒又抽了一下,還是那種淡淡的悲哀,他擡手捂住心口,沈奉君也注意到不對:“又發作了?”
“嗯,”他點點頭,随即又惡狠狠道,“這個柳恨劍,隻會用這種手段……他最好别落到我手裡。”
沈奉君伸手給他輸靈力卻被擋了回來,宮無歲攔住他:“别别别……你現在是傷号,不要傷上加傷了,你離我近點,給我沾一下你身上的味道就行。”雖然有損阙主清白的形象,但小命要緊,宮無歲還是決定委屈一下沈奉君。
他輕浮慣了,又口無遮攔,更不害臊,但沈奉君不習慣與人親近,聞言隻是往前挪了兩步。
宮無歲一擡眼就對上沈奉君的目光,連帶着他也跟着不自在起來,轉移話題道:“你失去記憶……還會想起來嗎?”
“不知,”沈奉君搖搖頭,他對失憶一事不多在意,反而更在意這麼晚了還不睡覺,隻道:“天色不早,你到偏室休息。”
宮無歲這幾天不是吃就是睡,現在哪裡睡得着:“子時都沒到,我們再聊聊天吧。”
沈奉君堅持道:“必須睡。”
宮無歲道:“好吧,那我半夜又心悸了怎麼辦?”
沈奉君道:“我守着你。”
“那怎麼行!”沈奉君才挨了一頓打,正是需要恢複元氣的時候,怎麼能再守着自己不睡覺,宮無歲想了想,道:“不然我還是在你旁邊打地鋪?這樣你能照應我,我也能照應你。”
不待沈奉君反對,他已經去偏室卷了被子涼席過來,在沈奉君榻下一鋪,褪了衣服解了頭發,大大咧咧地躺下了。
沈奉君仍覺不妥,宮無歲看他表情就知在想什麼,催道:“快點,再不睡子時都要過了。”
沈奉君看了眼床榻:“……你上去睡,我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