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天寒,下着雪粒子,他富有四海,卻又無處可去。
這樣的生活已經成了常态,但不知為何,今晚竟格外不能忍受。
熱鬧虛僞的宮宴、猜度争鬥的朝堂,以及那把黑色的、壓抑的禦座,這些通通都變得不能忍受。
他攏着身上玄色描金的大氅,腳下無意識地往西暖閣走。
寒風拂面,雪粒子落在他的毛領上、烏發上、眉睫上,随着體溫融化,帶着刺骨的寒意打濕了他。
但他渾然不覺,隻是抱着一個混沌的念頭往前走。
塵世喧嚣又寂寥,大成朝百萬民衆裡,應該有人在等他,應該至少要有一個人。
一路行到西暖閣,他整個人濕淋淋的,嘴唇、手指關節都泛着白,嘴裡呼出的氣都是一團一團的白霧。
通往寝殿的石子路,積雪未掃,覆着厚厚一層白雪。
成煦沉下眉眼,帶着淩冽怒意的眼神射向呂常,就是這樣伺候的?
呂常一驚,“是姑娘的意思,吩咐說不用掃,要留着踩雪玩兒。”
成煦斂了怒意,垂眸看了一眼,一腳一腳地踩了上去。
旁邊植了一小片黃綠梅林,散發着淡淡的梅香,梅樹下坐着一隻胖乎乎的雪人,腦袋和身子一般大。
山楂和芝麻丸做了眼睛鼻子,左下角還有一行字,元嘉五年。
字不像去年那般醜,終于有幾分像他了。
突然一聲少女的驚呼打破寂靜的雪夜。
“珍珠别跑!”
阮阮披着一身粉白的白狐大氅,追着跑出來,柔軟蓬松的毛領貼着頸子,燦爛明媚的笑顔驟然映入成煦的眼簾。
仿佛一團溫暖的雲朵。
數月不見,成煦這具被凍僵的軀殼裡,心髒突然“怦怦”地跳動起來。
他站在旁邊的蘭亭中,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感受着她的鮮活與生機。
珍珠被養得越發肥胖,但好在身姿依舊靈巧,三下兩下就爬上了樹,站在一根單薄的枝幹上使勁兒搖晃。
累積在枝頭的白雪簌簌落下,撲了樹下的阮阮滿頭滿臉。
“你下不下來?!”阮阮跳着腳抖冰雪,指着樹上嚣張的肥貓,“你再不下來,我就進去了!不管你了!”
珍珠不為所動,甚至還使勁兒蹬了蹬樹幹,零零碎碎的雪又簌簌飄下來。
阮阮氣地頭頂冒煙,竟真不理樹上的珍珠,抓着柔軟狐裘,三步兩步地跑進了寝殿。
獨留下樹上的一隻懶貓,和蘭亭中的一個男人在寒風夜色裡,默默無語。
但珍珠比他幸運,阮阮可能不管成煦,但是她不會不管珍珠。
珍珠也比他不要臉,見阮阮不陪它玩了,一溜煙兒從樹上滑下來,也跑着進了屋。
看着關上的殿門,複又沉寂下來的寒夜,他的心髒也跟着沉寂下去。
看不到了。
“吱呀”一聲,寝殿南邊的窗棂支了起來。
暖黃色的光透出來,灑在潔白的雪地上,像陽光般溫暖。
成煦擡眼看去,嘴角慢慢帶起幾分自嘲的笑。
阮阮已換了衣服,長長的烏發如綢緞般垂落在身後、肩膀上,一雙眸子清澈靈動、明亮如星。
案邊放着一壺冷酒,她對着牆邊的黃梅,自己斟着喝。
遠處宮宴的絲竹管弦之聲隐隐約約傳來,她喝了一口酒,微微探身出去。
夜風吹起頰邊的長發,閉着眼深深吸了一口冰涼的、帶着梅香的空氣,沉醉地眯起了眼睛。
“果然冷酒就是要配雪天和梅香啊!”
她興緻十分好,身後的侍女蘭香欲言又止,攔都攔不住。
這要是着涼不适,要如何與主子交代啊。
她的主子如今正站在蘭亭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窗邊喝到薄醉的女子。
換作别人被關了三四個月,早就要求饒、哭鬧,或者是惴惴不安、日日憂心,但這個人卻依舊活得舒适自在、生機勃勃,就像多年前她被囚禁在王府一般。
與他不同,這麼多年,殘酷宮廷裡的算計和險惡在她身上沒有留下絲毫痕迹。
成煦想要這個人的真心,可偏偏她沒有心。
放了她,舍不得,不放,卻又狠不下心。
年後江懷璟要離京,她會跟着走嗎?
要給她選擇的機會嗎?
成煦發現自己在面對這個人時,總是有太多的猶疑。
四年時間,夠他打下幾座城,到了她這卻還是原地踏步。
江山易得,真心卻實在難求。
舉棋不定間,遠處萬壽山的熱鬧煙火聲随風傳來,朵朵煙花飛至高空、驟然炸出五彩的煙火,轉瞬即逝卻又絢麗異常。
成煦回頭看了一眼,都說要死的人最遺憾的,就是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做。
我不要這種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