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墜亡。
這可能是她最理想的死法,如同無翼鳥跌落懸崖,沖破現實的桎梏,在生命最後一刻短暫地飛向那永遠觸不可及的天空。
暴雨傾盆而下,如同針刺的雨滴砸到頭頂,滲透進靈魂裡,似乎在一刻不停地提醒她:她還活着。
腳底,嘈雜的人聲和刺耳的警笛前仆後繼地湧入腦海,紅藍警燈交替閃爍,遠處濕漉漉的城市燈火好像馬上就會沉進雨幕編織的海底。
她赤腳站在天台邊緣,幾次失衡險些栽下去。朝下望,十幾層的爛尾樓隻剩破敗的水泥空殼。樓底的車子、撐傘的行人被壓縮成極小的點,潮水般的失重感傳來,刺激着神經無限逼近崩潰的臨界。
夜色中,她握着那塊屏幕破碎的手機,滑落的水滴觸亮屏幕,發着強光的故障屏上,幾條明晃晃的彈窗消息擠滿信息欄,時間是好幾天前,她卻如今才看見:
【不,他們一開始就錯了。你是黑羊,是屠夫,也是自始至終混迹在人群中無聲無息的白羊。從始至終我們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來時洶湧,去時一無所有。】
【你無法否認整個事件中沒有誰是完全無辜的受害者,即不是你,不是相繼自殺的三位遇害者,不是剩下的三十九位同班同學,同樣也不是我。】
【我無法原諒你,也做不到無視他們的所為,我知道這樣是不負責任的,但我别無辦法,電車難題沒有完美的解,但目睹軌道上的所有人都成為犧牲品,為了讓結局不那麼糟糕,我不得不做出選擇。】
【再見了。我曾經的朋友,請代我向過去的你,以及曾經站在你身邊卻沒有保護好你的二丫告别。】
雨勢并無減退的迹象,毛玻璃濾鏡般的水霧阻礙視線,女孩很用力地抹了一把臉,又試圖用衣角将手機屏幕擦拭幹淨。
白色襯裙上沾滿猩紅的血漬和污泥,她擦了很久也沒有擦淨髒污的手,想要回應短信時卻怎麼按鍵都一個字也打不出來,最後,在手機電量即将告罄時,她焦急地點開了手機裡隻有幾個聯系人的通話界面,顫抖着按下三個号碼。
刺骨的寒風麻痹面容,眼淚在臉上混合雨水刺痛了肌膚,幾番歎息之後,通話接通了。
深吸了幾口氣,她将對面聽筒音量調至最小,而後閉上眼,鄭重地,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單方面宣告道。
“我叫███。曾是千川第一實驗中學高三13班的同學,我的家庭住址是提口村武山路201号,我接下來所說的一切事情全部屬實。”
身後天台的鐵門發出細碎的響動,能夠聽到很多腳步踩踏樓梯的聲音。她置若罔聞地沒有回頭,而是堅定地,筆直地站在欄杆外圍,不禁回想,如果能重來一次,她能夠避免這個糟糕的結局嗎?
沒有答案,因為人生不是劇本,她無法在已經完結的句号之後增添無用的注腳。
隻得在故事的最後,坦白自己埋于心底的秘密,至少給這場鬧劇的看客們上演一場完美的謝幕。
呼嘯的風聲在耳邊響起,恐懼蠶食了僅剩的理智,她站在天台邊緣顫抖着閉上雙眼,而後被一道刺目的白光照亮面龐。
“……對不起,我要自首。”
雨夜的驚雷,如同洪水猛獸。
巨響撼動大地,雷鳴破空。閃電切開了夜幕,世界咔嚓按下了快門,為這一瞬畫面記錄它在故事裡最後的遺照。
寅時已過,加上暴雨天的厚重雲層蒙蔽月亮,夜黑的可怕,狂風撕扯樹木,試圖将一切事物都從無光的地底裡連根拔起。
千川市上空中莫名出現了一群浩浩蕩蕩的黑鴉,這是就連曆史上都從未有過的景象,它們冒着暴雨穿過聳立的高樓,最後盤旋在邬江大橋之上,幾乎有數千隻,無一不發出駭人的尖嘯。
淩晨五點零六分,雨幕中宏偉的邬江大橋亮着昏黃的燈光,上空一層攪成旋渦狀的雲黑壓壓地籠罩着,詭異的黑鴉叫聲凄厲而悲慘,若隐若現的圓月高懸,這一番聞所未聞的奇景引得一衆路過的群衆駐足。
他們大多都是因為前路不通而從車上罵罵咧咧下來查看的司機,卻震驚地看見天空中一邊按照同心圓整齊排列翺翔一邊尖叫的烏鴉,一群黑帽白口罩的墨鏡人開着幾輛黑色加長款的車輛停留在橋上,這是新聞中都從未見過的陣仗,紛紛愣愣地在警戒線外止步。
“我天……這是怎麼回事啊……真的是見了鬼了。”
“快快快拿手機的趕緊拍下來……老子活這幾十年來,從來沒見過這麼詭異的場面。”
他們舉着手機驚歎,一邊議論紛紛,而往日車流來往不息的邬江大橋上如今卻空空如也,大橋兩側都被人群堵了個水洩不通。
封控起來的區域中,除了幾輛造型奇特的警車,還有一輛吊車,而橋下洶湧奔騰的湍急河水裡正有幾位忙碌的潛水員正在打撈什麼東西。
“讓一讓,麻煩都讓一讓!”
吵吵嚷嚷的人群被撥開了一個口子,戚啞從中艱難地擠出包圍,來不及顧着旁人,隻一股腦湊到最裡,而後一聲不吭地鑽過那根醒目的警戒線。
旁邊一群陰沉沉的安保看見了卻并沒有阻攔她,還特意為她擡高警戒線,一邊将後面好奇伸着腦袋湊上前的群衆攔回去。
她直起身繼續邁步,感到人群目光不妥而後還是将工作通行證從兜裡扒拉出來挂到脖子上,似是在為貿然闖入的行為找補,但蓬頭垢面衣角帶血的她早就足夠引人注目了。
經過安保時,她停了一會,而後側臉将兜帽拉低罩住頭:“……我來過的事情其他人沒有問及就不要提起,收尾完成後,自然會上報的。”
她撇下之前手中的文件夾塞到人手裡,一轉眼就連人帶傘消失不見。
橋下烏黑的河水裡,正緩慢地用吊車從中吊起來了一具巨大的濕漉漉的黑色匣子。
戚啞穿着不合身的黑色大衣和病号服,腳上還是一雙兔子毛絨拖鞋,眼裡布滿血絲,精神狀态比旁人差了很多,有點像越獄的精神病,甚至還是個讀書年紀的毛丫頭,但好在旁人唯恐避之不及紛紛退讓,不然她就不得不把百米沖刺升級成百米跨欄。
她一路急速猛沖到正在工作的吊車和警員旁邊,湊近了就能發現,旁人看不清,但是她一眼就能很輕松的辨認出,釣上來的東西分明是……
一具棺材。
一具可以容納兩三個人的黑色棺材,就這樣被七手八腳地卸到了橋上,旁邊立馬有人把隔離闆圍滿現場,而後勒令他人後退。
随着吱呀一聲沉重的棺材蓋被打開後,一股及其惡臭的腐爛味立刻撲面而來,隻是看了一眼,就令附近湊近的警員不禁連連後退。
記錄員對裡面的屍體進行拍攝取證完畢之後,立馬打了一個電話:“【屠夫】的屍體找到了,告訴其他在外的調查員,通知管理所的解構師們,可以收網了。”
而棺材裡面是一具巨人觀,而且是過于離譜的巨人觀。
屍體高度腐爛,臉上帶着“屠夫”标志的黑色山羊臉面具,四肢如同巨人觀7一般膨脹了數倍,腐爛的肉泥幾乎要沖破薄如蟬翼的肌膚,空洞的眼球中閃着詭異的光。
令人更加意外的是,直到剖開屍體高高隆起的腹部,羊皮底下裡面還藏有一具屍體。
刀子經過肚皮的時候,噗呲了一下,一陣渾濁的氣體噴湧而出,屍體瞬間癟了下去,像是抽空了内裡的魂魄,化為綿長的泛着綠色的濁氣。
處理屍體的警員忍不住跌到地上扭過頭瘋狂咳嗽嘔吐,幸好有眼疾手快的同伴扶住了他,直到旁邊工作人員急忙拍下影像,互相交談着确認事宜之後,才招呼着将棺材蓋封上,而後轉移到貨車的貨倉内。
“确認是嫌疑人本人嗎?”
“看樣子,是八九不離十了。”
交談着的警員拿出打火機,點燃了煙。
他呼出一口煙霧,彈掉煙灰,帶着火星的灰燼在半空中閃爍了片刻,便飄入泥土,拖着疲憊的身體長舒了一口氣:
“剩下的就都是非局的活計了,你我沒那能耐就别攬瓷器活,這案子本來就血腥又詭異,誰染上了可算是倒了大黴了”
“趕緊走了,我可受不了這罪,早幹完早收工,什麼玄學我們都不懂,要是染上詭案組裡的什麼髒東西,那可沒人救你。”
“可是旁邊……那位好像是解構師之一啊,她怎麼來了?”
警員聞聲扭過頭,卻轉眼立馬被烏雲下撐着傘一臉陰沉還身着病服的少女吓了一哆嗦。
透明雨傘被路燈照射反襯出朦胧的光,傘上似乎還有被綁上的彩色鐳射小物件,大概是匆忙拿錯了,因為傘又小又幼稚像兒童玩具,她的肩濕了一片隻能擡高手去撐,傘邊上的鐳射紙片在雨中如同搖曳的風鈴。
路燈的光籠罩了半臉,隐去表情,神色晦暗不明,隻露出消瘦白皙的一節下巴,發絲上還粘有未幹的水珠,胸前是一塊還沒來得及貼上大頭照的臨時工作證。
【非自然調查局】
【實習期】戚啞
【級别】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