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間能停止在這一刻就好了。
如果沒有後來的曲江案就好了。
盧蕤第一次信任别人,得到的卻是狼狽至極的結局。
後來的審訊、私刑,以及故意脫了他衣服侮辱他尊嚴的刑罰……盧蕤知道是有人在故意搞他。他不想低頭配合,在牢獄一隅阖目,恨不得能将靈魂從軀體裡抽離出來。
老鼠,蛆蟲,蒼蠅,無非是為了屈打成招的把戲。
沒做過的事他不會認,曲江宴他一句涉及到皇嗣過繼的話都沒有說。
但他伯父是禮部侍郎啊,主管這塊兒的官員,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怎麼可能不說?
盧蕤囚服單薄,獄中日月長,每一刻都是煎熬,他隻能通過日升月落來判斷過了幾天。
十天。
他覺得自己離死很近了,或許史筆會記載他,冤死獄中,也許哪個大人物會在他死後為他平反……
他不需要平反。
盧蕤不甘心,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啊,蝼蟻一般的人想立于人前,放棄了多少,最終大人物擡擡手,一切煙消雲散。
伯父為了官位,拼命和他劃開界限,說盧蕤并非長房一支,曲江案裡唯獨他受到了嚴刑拷打,别的基本都有人撈上去。
在此期間伯父确實有盡到盧家家主的責任,打通獄卒,不過都是杯水車薪,盧蕤并沒受到實質性的好處,該有的刑罰一個不少。
那天,裴顗終于來看他了。
裴顗雙手撐着欄杆,手上還有繃帶,滲出鮮血,“更生……”
盧蕤緩緩擡頭,他像警惕心極強的貓,一旦受過背叛就會再也不想露出毛茸茸的肚皮。曲江案的主使之人,他目前還不知道,但光鮮亮麗的裴顗無疑在這一刻承擔了他的猜忌和怨憤。
為什麼你們那麼幹淨,為什麼你們能逃脫罪責?僅僅是因為你們是世家麼?
為什麼沒有人來救我,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官官相護,我就注定犧牲?
盧蕤紅腫着眼眶,“是你們……設的局,對麼?回答我,裴遂安。”
裴顗嗚咽着,“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會騙你上鈎,蕭錯說希望你能來,我以為那些人都想認識你,我就……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不會……”
“夠了。”無疑是最後一根稻草,盧蕤沙啞得令人害怕,“我不想聽。”
他惹不起那麼多人,至少現在畫押不至于死。他恨淩駕于公道上的世家貴族,卻又隻能屈膝,感歎沒有公道。
牢門被打開,裴顗啜泣着上前,把盧蕤抱在懷裡,無視盧蕤那無力的掙紮,“我……我對不起你,都怪我……更生,我一直喜歡你,我以為我們能像你叔叔和魏侯一樣,一輩子心照不宣,可我……”
“求你别說喜歡兩個字。”盧蕤淡淡道,“你讓我覺得惡心。”
裴顗一愣,抹幹淨臉上的淚水,他為了能見到心愛之人,不惜以自殘為代價,才換來了探監的機會,現在盧蕤卻告訴他……
你讓我覺得惡心。
裴顗幾乎痛哭失聲,他回想起那日主動朝自己伸來的手,曲江男男女女嘈雜背景下的那句“我也喜歡你”,身影交疊轉瞬即逝的擁抱……
裴顗隻覺得心要碎了,束手無策,幾乎是顫抖着手為盧蕤擦去同樣盤桓在眼眶的淚水。
“你現在看見我這樣,肯定失望透頂了吧。喜歡不喜歡,就是見色起意,看也看了,你走吧。”盧蕤又恢複了往日寒冰一般的神情,仿佛再多接觸一刻他就會吐出來。
裴顗拉住他的手,完全無視盧蕤的退縮,趁着牢門打開,他攔腰抱起盧蕤,“我要帶你走,我不當什麼進士了,我喜歡你,我沒辦法看你離我越來越遠甚至被發配……那我們以後就天涯海角流浪……”
裴顗的淚滴落在盧蕤的臉頰,距離大門的光明之處還有五步的時候,忽然有人喚住了裴顗。
“裴顗!你别忘了,你是河東裴氏的郎君!你不娶妻,我不管你,現在你想和嫌犯一起走?好啊,你今日要帶走他,就别進裴家的門!”
裴父雙手叉腰站在大門處,“真是個掃把星,我兒子怎麼就攤上你這麼個……”
“放我下來。”盧蕤語調毫無起伏。
裴顗沒有辦法,隻能照做。剛想用帕子擦去對方臉上的淚,卻見盧蕤往旁邊一閃。
“别碰我。”
“更生……”
“滾。”
說罷,盧蕤回過身去,腳底下的鐐铐摩擦着地面,铿锵有聲,從獄門的光明回到牢房的黑暗,短短一段距離,盧蕤好像花光了渾身的力氣。
光明……就一定是“光明”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