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惟允走後,裴顗一人斜倚着窗台,這是難得的放松神色。
蒲州離了關内,細雨剛停,院子裡竟然也種了一棵泡桐樹,令裴顗緊繃的神經難得松了下來。
裴顗的視角能看見整個院子,院牆外又來了一隊人馬,熙熙攘攘的,快要把整個逆旅擠破了。為首的是個白面書生,眉心一點朱砂,身後跟着個勁裝男子,落拓不羁,頭發松散。
二人眉來眼去,極為親和,勁裝男子拉着書生的手,直直也往二樓來了。
書生擡眼,正好看見臨窗遠望的裴顗,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那狐狸眼眯起來,令裴顗分外不适——明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為什麼笑起來格外陰險?
霍平楚和程玉樓面對面坐下,點了碗冷淘和湯餅,你一言我一語聊開了,大緻就是這幾日舟車勞頓今晚一定要好好歇息。裴顗側着身子,臉不動,眼珠子卻已跟了去。
他們手握着手,霍平楚碩大的手掌将對方白如玉的四指攏在掌心,程玉樓露出來的大拇指則暧昧地摩挲着霍平楚的虎口。夕陽斜照,地面剛擦完,水濛濛的,反映出二人的身形。
裴顗很難不去注意,他太喜歡安靜了,周圍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讓他覺得聒噪,尤其是看見兩人親密有加,他卻形單影隻,心下莫名起了一股無名火。
手裡的茶盞擦過指甲,聲音嘶啞又難以入耳。
“裴遂安。”程玉樓忽然喊了句,“我有你最想要的消息。”
程玉樓走上前來,手裡撚着一張黃麻紙,自桌案上推向對方。
那是盧蕤在霍家寨時幫積雪院做的賬冊,為了表示自己的情報來源可信,程玉樓不得不這麼做。
每個人都有自己特殊的習慣,寫字的時候更是如此。盧蕤特别喜歡改“雪”字的筆鋒,把四個點中靠近左下角的那個點改成自左下向右上的角度,又會把下半部分中間的橫貫穿右側的橫折。
“積”字就更不一樣了,盧蕤會把左側的豎換成豎勾,“禾”裡的撇和點會變成一個提,自左至右變成一筆,半行半楷。
這種筆勢和盧蕤平時溫吞有禮不逾矩的性格完全不同,但裴顗卻放在心上,有時候還會模仿盧蕤的筆迹。
“你為什麼會有他的字?”裴顗疑心乍起,這些人到底是打哪兒來的?
“在下程玉樓,身後那位,是曾經幽州落翮山的匪首,如今大周的天骁軍都尉。全賴盧更生,我們才能生還,我幫他傳遞消息,也是為了助他一臂之力。”
“你就是駱九川的私生子啊。”
程玉樓:……
裴顗說起話來有時候的确是嘴快過腦子,眼看程玉樓神色不對,隻好給個台階,“助他一臂之力?那你是知道我和更生的關系了?誰告訴你的,你為什麼要幫我?還有,你給我的消息是什麼?”
程玉樓皮笑肉不笑,眼皮處的卧蠶依舊凸起,卻比剛才少了友善,“我沒必要把我的消息源來也告訴你吧?是不是,裴三郎?”
“也是,那你說說,你的信息是什麼?”
“盧更生正在賀若部,和漠北王帳是兩個方向。如果你想見到他,就脫離使臣隊伍去見他吧。”程玉樓在心裡翻了幾十個白眼,盧蕤的意中人,一上來就給他很差的印象。
裴顗頓時緊繃起來,右拳緊握,他知道程玉樓這種神情不是在說假話,半眯的狐狸眼也睜大了,“你……為什麼要幫我?”
“哈?很簡單啊,盧更生救了阿楚,讓我們兩個能回到京師,我為了報他的恩,全他一樁心事,他不是喜歡你,而你也喜歡他麼?現在你馳行至賀若部,一驿一換馬,算了算,大概十日就能到達,再十日正好和使節隊伍彙合——你要去見他嗎?”
這時裴顗腦子裡一團亂麻,仿佛分裂出兩個人——一個告訴他程玉樓不可信,要跟着韓惟允,到了漠北天王王帳再做打算,不論如何肯定能遇見,再把盧蕤帶回來,屆時他憑着成功出使,就能登入台閣,陛下也會給盧蕤一個恩典,他們又能重續前緣。
第二個就簡單得多——現在就走,一刻也等不得。
程玉樓不是蠢貨,知道欺瞞一個大好前程的裴氏長房子弟沒有好處,等裴顗回來,“駱玉樓”作為出身卑賤的私生子,怎麼可能與他抗衡?
裴顗選擇了第二個,他再也忍不了了,想見的人,想要的東西,别人是不會給你的,一昧等待施舍、一昧順從,就會想當年一樣。
松開的手再也握不住,隻能看着背影暗自神傷。裴顗不容許自己還像當年一樣被動!他要主動握住盧蕤的手,再也不松開!
程玉樓又給他輿圖,“這是賀若部的地形圖,去吧,去找你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