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你說打起仗來,誰會赢啊?”
盧元禮站在佛光寺的琉璃塔上,“我們會輸。”
“可他們都說,我們有三十萬流民,我們一定會赢啊。”
“你覺得流民喜歡打仗麼?”
盧蕤雙手扒着欄杆,山河起伏蜿蜒,混雜着點點燈光,彙入寺前河水,清涼勝地安甯祥和,三大殿古松參差,翠柏搖晃,安靜得能聽到風吹過松林和鐵馬的聲音。
“不喜歡,我也不喜歡。”
“小蘆葦。”盧元禮愛憐地揉着盧蕤的毛發,“這天底下有很多較量,局中人都覺得自己能赢,他們用盡全力,讓天時地利都站在自己這邊,或是創造圖谶,或是利用形勝,其實說到底,就是心裡沒底。”
“沒底?就是說,他們也沒把握赢嗎?”
盧元禮點了點頭,這孩子自小就聰明,一點就透,“裝出來自己能赢的樣子,就能騙很多迷茫的人跟随,與之相比,宗教,倒像是弄權的手段。其實這世間哪有神祇?無論尋真還是府君,歸根結底都是人啊。人是不可能成神的,是人,就有私心。”
“阿耶有私心嗎?我看您都不攢錢,天天接濟流民。”
“有啊。”盧元禮怅然遠望,思緒随着明月飄向遠方,“有私心。希望你和你阿娘,都好好的,不要受到連累。為了你們,阿耶做什麼都願意。”
死也願意。
危險在盧元禮單薄的身軀後愈演愈烈,在接近盧蕤的那一刹那,将盧元禮撕得粉碎,血肉碎裂,衣袖飄飛,如煙花一般絢爛。刹那間,淨土莊嚴,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原地隻留下了五台山和重塑後的佛光寺、琉璃塔。
盧蕤伸出手去,目光所見,全是陌生人,他們目無悲喜,惘然地帶着貢品,一步三叩,在天王殿前默默祈禱。
人流穿過旁邊的長廊,又進入文殊殿,佛像前屹立。他們在尋找什麼?保佑?還是什麼别的東西?人不可能成為神祇,所以他們将自己的願望寄托在泥胎塑造的佛像身上。
盧蕤又回到了李宅,這裡已經被查封了,帶頭的是一位目光冷峻、神色沉着的将領。
“令公,俱已封存。”幾個兵卒朝他行禮。
“嗯……”柳念之揮了揮手,“婦孺妥善安置,不可濫殺無辜。李尋真已死,朝廷本意寬待,若是株連,容易逼反剩餘人等。”
“那……盧元禮呢?”兵卒低着頭,“這人來自首了,說他知道一切,殺張又玄的不是李尋真,我們這邊該怎麼禀告陛下?”
“他……我已經下令不殃及他,他為什麼要自投羅網?他還有個孩子呢,自己有個好歹,孩子以後怎麼辦?哎!”柳念之拂袖遠去,“帶他來見我吧!”
柳念之走後,原地馬上聚攏了一群人。
“呸!說什麼活佛!”一個大嬸牽着自己的娃娃,往李宅巍峨朱門下投石子,“果然啊,隻想着讓我兒子去打仗!”
“祖母,什麼是打仗啊?”小孩咬着糖葫蘆。
大嬸氣不打一處來,“就是那些當官兒的,自己想當皇帝,就讓咱們平頭百姓替他們做前鋒,自己在後面,吃香的喝辣的!”
“太壞了!”小孩吃進去最後一個山楂,有樣學樣,把手裡的竹棍扔了出去。
時間如流沙而過,晝夜交替,人疾速來來往往,影子反反複複調轉角度,霧雨雷電,風雪晴陰,四季濃縮成一瞬。盧蕤置身其中——
李宅的牌匾被人偷走了,上面的書法是不可多得的真迹,木料也是紫檀木。
緊接着石獅子也被人搬去。
再往後琉璃瓦也被人撬得所剩無幾,光秃秃的朱牆,漸漸掉落牆皮,露出泥土的内裡,就像是一個盛妝靓飾的美人年老色衰,青春不再,明珠暗黃。
貨郎坐在石階上叫賣,和幾個賣包子、蒸餅的寒喧,聊起這些日子街頭巷尾的瑣事,掩面笑談。日子平靜安甯,不知道李宅前身的人,或許會罵一句,這人是個僞君子、假活佛,卻始終沒有人揭開封條,去李宅裡面看一看。
“诶,你記得盧元禮這人不?”其中一個人壞笑着,“他媳婦改嫁啦,把兒子丢給盧家人養了。”
“這孩子也算是倒黴透了,有個造反的死鬼當爺,以後仕途……啧啧啧,聽說這孩子挺聰明的?”
“聰明個屁啊,再聰明,那場大火後,都吓得不聰明了!聽說現在癡癡傻傻的,見到人也不說話。哎,真可憐,還不如給我當兒子呢,至少不會遇見這種事。”
賣蒸餅的掀起鍋蓋,朝幾個買食的路人倒了幾碗,一時間喧鬧無比。
“嗨,甭提啦,咱們這種人,隻能仰望官軍啦。至少官軍不會害咱們,李尋真和盧元禮就算了,那李尋真,還殺了張府君,你說這不是狼子野心還是什麼?天雷怎麼不降一道下來劈死他們!”
盧蕤忽然快步走上前,“不!不是的,李尋真和我父親,都不是反賊,他們是好人!他們……他們不是……”
“你誰啊,你說不是就不是?要不是他們倆,我們至于差點沒命嘛?”
“對啊,你誰,朝廷都說了,他們是反賊!你比朝廷還精明?”
“難不成,你是餘孽,替他們說話?”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把盧蕤說得毫無抵抗之力。
……
“不……不是……不是反賊……不是餘孽!”
“阿蕤,你快醒醒!你又做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