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又玄的眸子暗淡了下去,略感失望,“你也和朝廷的人一樣,是不是?”
萬千流民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得到這股力量的人很難不去肖想别的什麼。
若說盧元禮之前還沉浸在為百姓謀生路的自我感動之中,那麼他現在算是徹底從那場春秋大夢裡出來了。
罪魁禍首、始作俑者……是他盧元禮啊。
“我的本意并不是讓您……”盧元禮雙手捧住臉頰,激動得久久難以說出話,“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是……”
盧元禮點燃火焰,卻控制不住火勢,眼睜睜看着火海漫山遍野,把自己的理想燃燒殆盡。
佛國淨土,道法聖地,隻不過是弄權路上的幌子,人人平等的背後,是爾虞我詐的算計。
他渾然不知,他助纣為虐,他鑄成大錯。
“不怪你,元禮。”張又玄解開自己的衣袍,露出裡面的單衣,指着胸前的刀疤,“這是我親自帶着鐵馬霜鋒,在前線和漠北人打仗後留下的。我差點死了,我想向朝廷要封賞,可你知道我到京師的時候看到了什麼?他們要殺我,說我作戰不利,打不過小小漠北,說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讓我不要煞風景!”
“去他媽的,天下太平!”張又玄怒吼,悶沉的聲音像夏日暴風雨前孕育的雷,“我們拼殺半死生,到頭來連個餅子都讨不到!他們在忙着奪嫡,在……”
張又玄說不出話了,此時此刻,臨近崩潰。當年走投無路的絕望一遍遍沖刷着自己的腦海。
張又玄不是沒想過做一個好官,他見過朝廷論資排輩的傳統,也見過宦官拜高踩低的嘴臉,還見過世家貴族對他寒門出身的唾棄。
從一開始他也隻是想給那些流民一個家,讓他們有飯吃有地種。
盧元禮渾身乏力,“府君……”
“天下沒有公道可言,就算是有,那也隻能是我自己拼出來的公道!”張又玄把自己的佩劍“悲回風”交予盧元禮,“元禮,你是這世上唯一懂我知我的人,我把悲回風交給你,從此以後,你能代表我明法令!”
盧元禮捧着悲回風,久久沒回過神來。與此同時,張又玄又扮好了自己老好人的面孔,長身玉立,香草囊袋挂在腰間。
盧元禮知道,張又玄最喜歡的文人就是屈原,和屈原一樣,他們甯願痛苦,也不願麻木不仁。
隻是這痛苦累積起來,把張又玄漸漸帶去了另一條路。
那是一條铤而走險的絕路。
許楓橋蓦地從夢裡醒來。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阿蕤,那周慈儉,的确是張又玄。”
許楓橋複述一遍,盧蕤聽得心潮疊起,卻又不慌不忙替他拭汗,“怪不得,我看見他就覺得眼熟,隻不過在哪兒,實在想不起來。”
許楓橋把“惜往日”和“抽思”以及“悲回風”的故事都告訴了盧蕤,“首先可以确定的是,這張又玄是屈原的忠實擁趸,不然怎麼會事事都和屈原的辭賦扯上關系。不過嘛,屈原不是自沉汨羅江麼?他咋不自沉?真是禍害遺千年啊。”
盧蕤無奈搖了搖頭,“也就是說,父親殺張又玄的那把劍是悲回風?怪不得張又玄會想象不到。”
許楓橋按揉着太陽穴,腦海暈沉沉的,“我睡了多久?”
“一刻鐘吧。”
許楓橋心想這藥對自己還真是不起作用,隻維持了一刻鐘,往後的事剛好和盧蕤的夢境能接上,不過……晉陽案後面的處理,就又是個謎了。
“你也服用了‘惜往日’?但你自己醒過來了。”盧蕤半帶着誇獎,“不愧是許帥,定力充足。”
“後面的事,你還能想出來多少?我總覺得之後的一切,對現在有很大影響。比如,你父親是怎麼脫罪的,你又是怎麼能順利中第,說不定我們回到京師,就都明白了。”許楓橋神清氣爽,伸了個懶腰。
盧蕤起身,在書案前坐下,“漠北南下,将會對晉陽下手。幽州燕王,虎視眈眈,或許……他們聯合好了,要給京師天子一個驚喜,而連接的紐帶就是張又玄——”
神武軍,霍家寨,邊騎營……
拓跋部,晉陽城,鐵馬霜鋒……
“這個人為了接下來的一戰,費盡心機,跨越兩代人。可我們沒有證據,隻能先防着他,不能打草驚蛇。”
盧蕤用炭筆圈住晉陽城,“我偏要他機關算盡,枉費心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