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城剛下過一場小雨，官道濕漉漉的，車輪吱呀作響，在道路上劃出兩道泥痕。

馬車在驿站停下，車夫撐開傘，扶着車上的主人走下。

陸修羽咳嗽兩聲，連日趕路，終于趕到了晉陽。

绯袍沾了點水迹，原本消瘦的身形更加清癯，原本剛剛好的革帶此刻長出來一大截，又打了新孔。

光是從馬車上走下來，陸修羽就已經站立不穩了，全靠車夫扶着，才勉強入内。他臉上蒼白得可怕，像是擱淺的魚，吓得車夫囑咐廚房趕緊來碗飯菜補補身子。

“老毛病了，我不能長時間坐車，無妨。”陸修羽見車夫煞有介事，隻好出言安慰，“不用擔心。”說着從口袋裡拿出兩顆饴糖服下。

“主君這也是老毛病了，結果還那麼匆忙趕路。”車夫說不清楚是擔憂還是别的什麼，“您是想見那位盧谘議嗎？要不要我去問一問，看他們到了沒？”

“今日初幾？”

車夫：“二月十五了吧。”

“正是春耕時節，一般在這種時候，不會打仗。”陸修羽接過車夫遞來的茶，“漠北人會在春季找新牧場，大周百姓忙于耕種，大家心照不宣，不談出兵。可今年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呢？車夫豎起耳朵，等陸修羽解釋。

陸修羽飲完清茶，車夫不知是不是錯覺，這時的陸修羽，竟然沒有之前那般成竹在胸的氣度，憔悴之餘，還有些末路窮途的無助。

一個事事勝券在握的人，露出這種神情，屬實不正常。

晉陽群山環繞，往西是汾河，往東是八百裡太行，表裡山河，邊關重地。高祖入關，第一件事就是攻占晉陽和幽州——這兩處太重要了，位處邊塞，又有很多人丁，尤其是晉陽。

天下大亂，晉陽因地形緣故，戰亂最少，太行八陉，又都是險要之道，可以說隻要晉陽穩固，大周就不會太亂。

是以當初的李尋真造反，京師出動了柳令公。

“我可能……此戰之後，身敗名裂，陸氏先祖不會認我這個子孫，我無顔回江東面對宗祠。你若是有心，就一把火把我燒了，骨灰撒在汾河裡，說不定順江而下，能彙聚在東海，又順着海潮，回到吳郡一帶……”

“主君說什麼呢！”車夫心想這哪兒跟哪兒啊，這不是太平得很嘛，怎麼就要打仗了？明明路過郊野的時候，還有很多人下地種麥子，一片祥和的，咋就談到死了？

陸修羽把饴糖扔在一邊，他自幼體弱，每次頭暈就吃幾塊糖，偏很多人以為他喜歡吃糖，就連遇見段聞野也靠給幾塊糖來增進友誼。

他一點也不喜歡，但是沒辦法，因為沒得選。

正如同現在做的事。

“先休息吧。”車夫攙扶下，陸修羽入客房安歇。濛濛春雨又灑了下來，在夜色朦胧的燈火下，無聲潤澤大地，順着屋檐瓦楞凹槽，一排排流成雨幕。

“到了。”

晉陽刺史府前，許楓橋的馬車伫立，他輕盈一跳，撐開雨傘，握緊盧蕤的手，把對方接了下來。

盧蕤道：“沒想到路上耽擱了這麼久。”

“你這小身闆，再快點就散架了。好啦，接下來就看裴三郎怎麼投石問路了。”

二人站在一邊，雨水在傘骨處聚成多股，似斷了線的珍珠。

後面緊跟着裴顗的馬車，啞奴給自家郎君打着傘，“現晉陽刺史，裴峥，是我族叔。”

盧蕤：……

許楓橋：……

河東裴氏，晉陽，嗯，說得通了——世家大族，真是豪橫，處處人脈。

許楓橋心想這一路可是驚險無比，首先是入雁門關的時候，守将遲遲不敢讓他們進來，直到裴顗出面，亮出使節，才敢半信半疑放人。

要是沒有裴顗，後果不堪設想——胡人狼主，帶着萬兒八千的人，一路浩浩蕩蕩開往晉陽。

“哎呀，三郎你可算是來了，我早就得你的信兒了！”裴峥自小門迎接，“陛下估計已經收到消息了，你們就在此處等候。三郎，你好像又長高了？男大十八變啊，小時候總是不說話，現在看起來，倒是開朗了不少。”

裴顗：……

“裴府君，我們的人已經駐紮在晉陽城外了，哦對，我們還有消息，漠北正在整兵，天王傾舉國之力南下，晉陽首當其沖，必須戒嚴了。”盧蕤道。

裴峥神色凝重，“請入内。”

裴峥于議事廳設座，屏退衆人，席間隻有裴顗和盧蕤、許楓橋。晉陽的幕僚大多已經散值，留下的隻有裴峥和幾個參軍。

“你們剛剛說，晉陽會很危險？可是他們沒必要攻晉陽，這是舍近求遠，我要是漠北人，我就直搗黃龍從河西攻進長安，再徐而圖之，你們有什麼證據麼？”

裴顗等三人面面相觑，還是盧蕤先說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