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蕤半夜醒了過來,抱膝坐在窗邊聽風。
他現在安靜下來了,心裡的苦悶卻一點兒也沒少。裴顗在床上睡着,方才從他臂彎裡抽身出來,花了不小的力氣。
月色如水,輝光點點灑下,往事湧上心頭,徒留一聲歎息。
梨花簌簌,杏花紛纭,花雨落入小池,枝葉搖顫,水聲潺湲。小池旁邊的水缸養了幾株睡蓮,附近的古藤陰處,漏刻嘀嗒。
為什麼會這樣呢?
盧蕤閉上眼,他衣衫單薄,原本在乍暖還寒的晉陽,特别容易着涼。
可他就是不想蜷縮在裴顗的懷裡。盧蕤每次和裴顗肢體碰觸,心裡都會湧上一股惡寒,尤其是他想做成些什麼,就必須裝出一副楚楚可憐或者裴顗最喜歡的模樣。
這人把他當陪笑臉的歌兒舞女了,讨得歡心,什麼都有,要是不配合,動辄便是……
裴顗怎麼會變成這樣?
盧蕤肚子有些痛,他一旦心情低落到極點,胃就會抽痛,絞得他汗如雨下,坐也坐不住了,側躺抱成一團,頭發恣意散落,表情極其猙獰。
不,我不能死。
阿橋還在等我,我還有事情沒做完。
盧蕤掙紮着撐起,點起燭燈,用屏風擋着光,喝了口粥墊墊肚,就濡濕筆開始寫字。
方才他想好了文書該怎麼寫,招兵買馬籠絡人心,首先要給燕王定性。同時,算算時間,段聞野應該要到晉陽了,作為清君側的主人翁,段聞野可是香饽饽。
當今陛下年紀和盧蕤相仿,正是年少氣盛的時候,按着陛下的頭讓人家殺自己心腹,真殺了也不頂事。漢景帝誅晁錯,照樣有七國之亂,反倒是讓白手套晁錯死得無比冤枉。
看樣子,陛下要保段聞野。
于是,盧蕤開始寫檄文。
罵人是讀書人的專長,上到祖宗十八代下到犄角旮旯,能換着花樣不重複罵。盧蕤很快就寫完了,洋洋灑灑一張黃麻紙,字字珠玑,卻含有殺意,令人膽寒。
文字傳抄起來,威力無窮。
“燕王李氏齊光,起自幽州。其人鷹視狼顧,早有不臣之相,經略多年,無功有過,縱四夷之猖獗,養匪患之痼疾,幽州百姓苦其治久矣!”
盧蕤後面把守城戰以及霍家寨和裡通漠北的事兒都提了出來,算是替許楓橋出口惡氣,再往後就是說了嘴燕王無子,是上天降災。
看到這兒盧蕤忍不住笑了,當初他曲江案的罪名就是叨叨人家燕王沒兒子,現在這樣一說,真是落實罪名。
一氣呵成,盧蕤将檄文放在一邊,轉手開始寫招兵買馬的文書。
在大周,每種文書都有相應的格式,即身言書判之“判”。盧蕤爛熟于心,針對如何招兵,以及給什麼好處,都仔仔細細寫了清楚,人總是關心自己利益相關。
他算了算往年戰損比和現存可分配的田畝數量,終于還是動了田地這麼一個香饽饽。沒辦法,大周作為耕種占主體的國家,地就是百姓的命根子,你不給實際好處,喊口号,誰能一直死心塌地跟着你?
新的軍隊,要有風林火山之綱紀。盧蕤一時間想不出誰能擔任,隻好按下不表。
帶頭人,也必須要有大公無私的豪氣,不拘泥于個人得失。盧蕤這輩子遇見過兩個,一個是許楓橋,一個是……
霍平楚。
可霍平楚估計要入京了。盧蕤歎了口氣,到了選番号的時候。
這支軍隊叫什麼名字呢?盧蕤一人一筆靜坐案前,表面平靜無波,心裡早已激情澎湃,仿佛天下風雲,在他筆尖徐徐展開。
他忽然回想起了一首歌——那是母親用琵琶彈奏的《定風波》。
“堪羨昔時軍伍,謾誇儒士徳能多。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誰人敢去平定這風波?!
盧蕤用正楷字寫下三個大字:
定波軍。
儒士,如何定不了風波!
“你在幹什麼呢。”
聽見裴顗的聲音,盧蕤肚子又痛了起來。但他這次學乖了,裴顗吃軟不吃硬,就算跟這人接觸覺得惡心,也得忍着,徐而圖之,朝他軟肋使勁兒戳!
“沒做什麼,睡不着,把文書整理好了。”盧蕤交給裴顗一疊,“現在就缺蓋章了。”
在大周寫了什麼不重要,蓋沒蓋章最重要,是以失了印章便足以稱之為大事。
裴顗皺着眉看過,一張張詳細審閱,發現沒什麼大差錯,跟往年沒什麼兩樣,盧蕤估計是下了苦功夫才能不露怯,做得滴水不漏,比葫蘆畫瓢的同時還有新花樣。
裴顗眉頭漸松,剛想因為愧疚說“我準了”的時候,盧蕤忽然擡頭看站得筆直的自己,“求你。”
聞言,裴顗臉上浮現微笑。盧蕤要是早這樣就好了!“你不求我也會準。還有,這檄文好生毒辣,你怕不是公報私仇呢。”
“章一蓋,你就和燕王徹底撕破臉了,你看要不考慮考慮?”盧蕤轉着筆頭。
裴顗整整齊齊将文書疊好,“不,你的文采我很放心。”
盧蕤“哦”了一聲,剛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就又被打橫抱起。
還沒完了。
其實裴顗根本沒想到事後盧蕤會這麼淡定,淡定得有些不正常,那些舉動已經可以算得上是□□了,不過裴顗也不知道為什麼盧蕤會這麼抵觸他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