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聊聊呗?”盧蕤勸道。
許元晖沒奈何,站起身,把拂塵又捧如懷裡,心怦怦跳。
不是說盧蕤和許楓橋麼?怎麼拐着拐着又到自己身上了?許元晖心想這小師叔玩得好一手回旋镖,每次聊到不想啟齒或是較為私密的話題,就會冷不防反問。
而被反問的人往往沒意識到話茬子已經反轉了過來,就會從一個提問者變成回答者。
“呃,你注意休息,這幾天别看那文牒了。裴顗要是還有點良心,這時候就不該來打攪你。”
盧蕤苦笑,“我知道了。”
許元晖走後,潭邊就剩下了盧蕤一人一鶴。
鶴唳聲清亮,貫徹九霄,真真如仙人。
盧蕤從袖子裡掏出一支竹笛,托父親的福,小時候在“慘絕人寰”的笛聲裡長大,他不服勁,偷偷向樂師學。
世族公子哥,除了讀書,剩下的時間全由自己打發。于是除了學琴,盧蕤還會偷學笛子。
笛子便攜,時不時吹一曲,而且保養起來也簡單。
盧蕤學着學着就發現,父親能把笛子吹得那麼難聽也算是另一種程度下的宗師了……
好像是一種刻意的難聽?盧蕤甚至萌生了一種錯覺,那就是——父親應該很會吹笛子才是,為什麼裝作不會吹呢?難道說和他一樣,不想讓人知道然後每次宴會都當做樂工使喚?
這次沒有曲譜,盧蕤吹了首《梅花落》。
蕭疏清遠的笛聲,自竹林間傳來,群鳥亦有心,栖枝傾聽。
仿佛能看見剛下過雪的高天曠野,梅花與白雪互相映襯,凜冽中透露出香氣。而後雪化梅落,人事紛繁,樓頭上的兵卒,依舊望着回不去的故鄉。
這是一首思鄉曲啊。
盧蕤盲記了一半的曲譜,于是隻吹了一半就停下來。這時,小院後門的門軸松動,吱呀一聲,閃進個紅影。
盧蕤微一側目,就知道是誰。
不過在裴顗看來,就是對方連正臉都不肯施舍。
“你還會吹笛子呢。”裴顗向來不擅長活絡氣氛,這時竟有一種笨拙感。
盧蕤颔首,離了石凳,往松樹邊去了。那兒有隻小貓,亦即原先在霍家寨的“小橋”,被許元晖一并帶了來,如今在青松觀養着。
小橋很親人,見盧蕤來,尾巴尖兒往下彎,喵嗚叫着,蹭着他的腿不肯離開,落下好多貓毛。
盧蕤俯下身,把小橋抱在懷裡,直接靠着松樹坐下了,因此小橋就落在了他曲着的大腿和肚子之間。
小橋舔着爪子,又刮刮耳朵,打完哈欠,還吧唧嘴,渾身魚腥氣,估計剛才哪個小道士又喂了魚幹。
盧蕤一句話也沒說,整個脊背貼着樹幹,手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貓毛。綠袍撒在綠蔭地上,和湛綠色的瞳孔一起,相映成趣,襯得裴顗那抹紅反倒是破壞氣氛。
他側臉對裴顗,下颌線緊收,眼尾上挑,那眼神裡說不清楚是什麼,良久,無言。
“我……來看看你。”裴顗又道。
“走了後門?”盧蕤問。
裴顗見他終于說話,可算是放松些許,“前門許元晖肯定不讓我進來,我聽到笛子聲,才敢來的。”
盧蕤下意識反應是印章的事,“興師問罪?”
“不是。”裴顗坐在盧蕤剛剛起身的石凳上,“我怎麼可能會……”
盧蕤想過很多尖酸刻薄的話,然而隻有在面對周慈儉的時候,才會不假思索全部說出口。
因為周慈儉是敵人、對手,那麼裴顗算什麼呢?
他想了半天,也隻有一句話了。
“我不欠你的。”
裴顗偏偏最受不了這句話。
“你欠我什麼?你什麼都不欠我。”裴顗起身朝他走來,“我最害怕也最讨厭你就這樣冷冰冰的。你不恨我,你也不喜歡我,難不成你現在隻讨厭我?你眼裡我到底是什麼!是趁手兵器,和橫行無忌的後台?”
盧蕤擡眸看他,“那你還想要什麼?”
裴顗哽住了。
是啊,你還想要什麼?想要和盧蕤一起回到過去?想讓盧蕤變成隻屬于你一人的盧更生?
隻屬于我一個人的……
那時候的盧蕤确實是,在書院裡隻正眼看裴顗。盧蕤沒什麼朋友,或者可以說一個也沒有,人人都說這盧更生跟個木頭似的,隻知道對着書冊發呆,問他什麼也不說,帶他出去玩也不去,久而久之,就沒人找盧更生玩了。
裴顗知道不是的。
隻有裴顗知道不是的。
盧蕤喜歡撫琴,喜歡養花花草草,也喜歡自創筆法,心裡有很多事,就是不說出來。
所以當裴顗看見盧蕤毫無禁忌地跟許楓橋站在一起談笑風生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有人把盧蕤從自己身邊搶走了。
其實,他真的屬于你麼?陰差陽錯,本就是造化弄人,從不肯交予别人的信任,在交給你後,落得個遍體鱗傷的結局。
焉能不痛?
即便你不是始作俑者,但……鏡子碎了就是碎了。
再也圓不回來了。
你還想要什麼?你還敢要什麼?裴顗靠近盧蕤坐下,松濤陣陣,四下阒然,偶有小貓的呼噜聲,兩個人的呼吸聲聽起來都那麼明顯。
“我想要的,可能就一個吧。”
“嗯?”
“想要你好好對我說話,這樣證明,你不是那麼恨我。”裴顗苦笑,“我改主意了,我不想當你最恨的那一個。”
盧蕤想了很久,好好說話?怎麼個好好說話的法子?想來想去,也隻能勸裴顗早些放下。
他換了個委婉的說法。
“祝你早結良緣,婚姻美滿,子孫繞膝。”
裴顗的笑容凝滞住,好久才木然地提起嘴角,整張臉像是不屬于自己,好像不控制下一刻就會笑得很難看,“你咒我呢。”
“沒,對你的祝福。”盧蕤心潮疊起,硬是用風平浪靜的語氣掩蓋内心深處的傷疤和遺恨,這句話一如當初的“都過去了”,隻要說出來就有莫大的魔力,能将一切傷痕消弭于無形。
按下不表,從來就不是毫不在意。或許在多年之後的某一天,已經結痂的傷疤會複痛,從已經愈合的表皮滲出血來,星星點點,提醒着傷疤的主人——
你受過什麼樣的傷,你做過什麼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