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琵琶聲戛然而止,談漪即興一曲,彈畢已是筋疲力盡。
李尋真望着她,眼裡沒有一絲垂涎和玩味,反倒是皺着眉頭,滿腔悲憫溢于言表。
“我救了你,可我救不了千千萬萬和你一樣的人。”李尋真站起身,“他們都說我是活佛,可我知道我不是。”
“你救了我,對我而言已經夠了。”談漪苦笑道,“若你不救我,我也隻能了此殘生,嫁給一個同為賤籍的男子,當垆賣酒,和酒客打情罵俏,甚至出賣色相和身體。”
“是麼。”李尋真走到窗前,随手摘下一束丁香花,“自以為自己是在拯救的人更可怕,你不覺得麼?”
談漪沒聽懂這句話,後來想起,才知這是意有所指。
“你有什麼心事?”談漪問。
“我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朱牆琉璃瓦,和萬貫家财,總有一天會連渣也不剩,至于名聲,也什麼都不是。我現在是活佛,有一天就能變成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李尋真把玩着丁香花,倒是不介意把心裡話說出來。
“那說明有些人不值得你救,你是好人。”
李尋真笑了笑,慨然道:“謝謝你的誇獎,不過我不在乎什麼值得不值得。”
他把丁香花塞入談漪手心,“你看,窗外的丁香花開了。”
有一天會凋謝,也總有人看不到它盛開的模樣。
也就是說,總有那麼一些人不知道,這樹花曾經恣意地開放過,不染塵埃。
談漪很幸運,她見過茂盛的丁香花。
而後,張又玄默許了李尋真收留流民,于是晉陽城内開放了數座棄置已久的坊,容許這些戰亂無家可歸的人安置。
大興土木總是耗财,沒人願意做着賠本生意。李尋真無奈,隻好掏自己的腰包,反正太原李氏留給他的家财,養幾個坊市的流民還是易如反掌。
甚至李氏的其他宗族也是。可他們甯願糧食爛掉,錢财堆得花不完,也不想着做些善事。
談漪以為李尋真會生氣。
但李尋真并不在乎這些,就好比不在乎世人對他的溢美之詞,正如那句話,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談漪覺得李尋真适合出家,後來果然,李尋真出資供養佛光寺,在那座石窟裡,留下了自己的畫像。
油彩勾勒出李尋真的身形,讓他得以與須彌山和諸天神佛遙遙相望。在釋迦身後的佛光普照下,李尋真的真容也被畫師有意扭曲,從削薄身形和棱角分明的面容,變成了大腹便便、力士一般的武将。
這是畫師們約定俗成的規矩,是富貴相。
會有信徒在石窟前站立良久,默念他的名字,将他與佛相提并論,雙手合十祈禱,希望他能帶來福祉與護佑。
談漪知道李尋真從沒想過要做活佛,而族中三老之所以不阻止他,就是因為李尋真和盧元禮的關系。
李尋真,盧元禮,張又玄。
李氏,郁累堂,鐵馬霜鋒。
三者互相勾連,又需要彼此。豪族的奴婢以千計,盡管李尋真身邊很少,架不住整個李氏家大業大。
自從遇見盧元禮,李尋真就更哀戚了。
“我需要奴婢,離不開他們,可我又想幫他們。談漪,我是不是真的很虛僞。”
“你畢竟是李家家主。其實,不草菅人命,已經比很多人要好了。”
“元禮,比我做得好,我終其一生,也無法像他一樣。”李尋真笑道。
“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論短長。”談漪不知道這算不算安慰。
“如果我真的……能當‘活佛’,其實,要是有個‘信徒’,也不錯。”
“你有很多信徒。”
李尋真直直望着談漪,一瞬間如同看穿了她的靈魂,“你真這麼覺得?”
奢望芸芸衆生了解你、追随你,毫無怨言,是不可能的。能吸引人一心歸附以至于虔誠不移隻有一種——
那就是泥塑的佛像。
佛像半閉着眼,慈悲望世人,不會說話,承載着世人或多或少的願望,和脫離苦海的乞求。
妙法蓮華,法相莊嚴,彼岸淨土,衆生平等。
這不是一個“人”能做到的,隻能是人們幻想出來的“偶像”。
要真說起來,李尋真頂多是觀音手心的琉璃瓶,在衆人上香的時候,偷偷竊得幾分香火,添作自己的門面。
“不。”談漪手心冒汗,一雙琉璃似的眸子,毫不避讓地看向李尋真,“或許,我可以是你唯一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