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城,某處逆旅。
仆人不知道陸修羽這幾天是怎麼了,茶不思飯不想,精神頭兒肉眼可見地耗了下去。
陸修羽一旦起來,就會望着書桌呆坐一整天,頭發也懶得梳,官服更是放在一邊不穿。他在屋舍的窗戶前,若是下雨就凝望戶牖下的雨串,若是晴天就觀望院子裡走來走去的人和車馬。
院子裡有顆槐樹,快三月了,槐花也該開了,綻開白色的花苞,一串串挂在枝頭,店主人也會用長鈎子把槐花勾下來,洗一洗配着面粉做槐花飯吃。
陸修羽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切,目光有所遊離,而後就定在大門那裡。
那是被重重掩閉的大門。
背叛和忠誠像兩個小人,拉着陸修羽。激烈的内心鬥争讓他喉間血氣上湧,咳出一口血來。
陸修羽咳個沒停,竹節般的手指從窗台前放下,轉而起身走到琴桌前,調弦撫琴。今日不知是流年不利還是什麼,調弦調得不是很順利,彈出來的音色很澀。
琴桌上有一碗冷了的槐花飯,清冷的槐花骨朵裹着面粉,炒熱炒熟,其實槐花的氣息并不是很足了。
再好的槐花……經過鍋碗瓢盆的打磨,也什麼味兒都不剩了……
萬象元年第一的進士又如何?
到頭來,不還是誰都對不住!
哀緒一直充盈着陸修羽的内心,傷心往往最能耗人心志。就在他準備包好琴繼續颙望的時候,敲門聲響起。
“陵霄。”
陸修羽心裡一瞬間五味雜陳,他該說什麼?你終于來了,我等你好久了,你走吧讓我一個人死,我做了這麼多錯事,讓我求你,不可能的,我永遠不會求你段令聲的……
這些在心裡預演了無數遍的話終于還是沒能說出口。
陸修羽枯坐着,待到腳步聲起終究是回了一句:“我在。”
門外的段聞野調整呼吸,“我能見你麼?來找你的路上,買了幾顆糖。”
“你來吧,門沒鎖。”
段聞野推門而入,陸修羽看了對方的模樣,頗有一種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段聞野趕路多日,頭發淩亂,往日注重儀表的侍禦史,此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你瘦了很多。”段聞野坐到陸修羽面前,把糖自桌案上推了過去。
陸修羽苦笑,“我自找的。京師那邊,陛下怎麼說?”
“你也知道燕王傳出來的旗号是清君側,陛下有意保我。”
陸修羽揚眉,“那很好啊。”說着接過幾顆糖吃了下去,揉着糖紙,一張張鋪開疊好。
“可是陛下保我有什麼用呢?”段聞野笑道,“我為了他得罪的人太多啦,早就不奢望保全自己。陛下讓我逃,我想自己還能逃哪兒去呢?不如來見你,死前也算是沒有遺憾了。”
陸修羽啞然,“你是來找我的?”
段聞野颔首。
“你我理念不同,常常争執不下,各為其主各走其路,原本求仁得仁,誰知道……各自的主子說棄就棄。”陸修羽無奈道,“見到我之後,你有什麼計劃麼?”
段聞野心神激蕩,“失去一切,你不是長史我也不是侍禦史,這時候,我們好像又回到從前了。陵霄……”
欲言又止。
“怎麼了?”陸修羽問。
“你是為什麼,和燕王鬧翻的?是不是,因為我?”段聞野低着頭不敢看對方回答,他現在很狼狽,是朝廷人人厭惡的皇帝狗腿子,也是不敢回京師流落在外的小小侍禦史。
雖說人不能太自戀但是……
段聞野因相貌,自書院起就受到了不少青睐,同門有些奇奇怪怪的,會往他抽屜裡塞花,他不高興全拿出來扔掉,就有人起哄說他是什麼貞潔美人。
段聞野抗争過,後來無奈了,隻能默默忍受。有次晚上在走廊上走,腋下夾着書卷,雙臂抱胸倚靠在廊柱旁。他長得很高,臉隐藏在卷好的竹簾後,投下一條條陰影。
這時陸修羽插科打诨,也走了過來,“月下看美人,令聲兄,為何不走到院子裡?”
段聞野發誓他很讨厭這個外号,但看見來者是陸修羽後,他緊繃的脊背便松了下來。
他們二人同朝為官,陸修羽的人際關系很簡單,段聞野則不然,宗族關系的缺失使得他必須拼命結交同僚以維持自己的地位。有時候不去找陸修羽,對方竟然會生氣。
友情麼?有時候友情也包含了獨占的欲望。段聞野沒細想,畢竟他也是真混蛋,一次次推了人家的茶餘小憩,就想着等忙完了登門拜訪,誰知剛去了陸修羽的寓所,就得到了人去樓空的消息。
陸修羽選擇了燕王。
這時候,陸修羽沉默了一小會兒,“嗯。”
“你不怪我?”段聞野又問。
“我怎麼說呢……‘洵有情兮,而無望兮。’令聲,你能……明白麼?”
段聞野身形一頓,瞳孔乍縮,心悸了一下。“你……”
“我知道這些不對,後來跟燕王共事,我就拼命壓抑自己,我告訴自己,我應該恨你,讨厭你,但後來我發現……我無法說服自己,我對你恨得越深,就越在意。重逢那一面,我看你過得很好,就更無法控制了,我知道自己死路一條,我陸修羽認了,但我不會……”
段聞野卻擁住了他。
兩個人隔着一張琴桌。
命運開了個玩笑,奔騰不息的川河在山隘前分流,卻又在千山萬水後彙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