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蕤緊閉雙目,後昂起頭,喉結上下攢動着,沒有給裴顗任何回應,卻又像是默認。
裴顗不敢說話,他敏銳察覺到了一股不該有的殺意——
綁匪怎麼會在還沒聯絡到人的時候有撕票的心思?
周容偏頭看盧蕤的神色,厭惡之情早已溢于言表,比起整張臉或是容止儀态,周容最讨厭的其實是那雙眼。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讨厭。
挖了眼,還能活吧?周容腦海裡莫名閃過這個念頭。
我就讨厭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顔色的鎮定,憑什麼,他那麼體面,憑什麼他也有一雙丹鳳眼,憑什麼義父對他也極其看重……
義父隻說要盧蕤,沒說要活着的盧蕤。
此前義父也打算殺他來着呢。
周容給自己石破天驚的想法找到論證後,瞬間開始行動,輕輕拔出長刀,快步朝盧蕤走來。
刀鋒對着盧蕤的眼!
不好!
裴顗心裡根本沒想太多,這周容是個瘋的,萬一真的對更生做什麼……幾乎是一瞬,裴顗本能地撐着牆壁,把盧蕤擋在自己的身軀下!
倏忽間,白刃穿過裴顗的胸膛,來了個對穿,盧蕤睜開眼,就看見白刃變成紅刃,自裴顗胸前穿出。
鮮血淋漓,順着刀槽,滴在盧蕤的衣袍上。
盧蕤瞳孔乍縮,雙手顫抖着撐起裴顗的肩膀,“裴……裴遂安……”
生死之際,盧蕤眼眶微微泛起水霧,聚集成一滴淚,凝在下眼睫。周圍姚霁青的勸誡、舒自心的斥責,在耳邊不甚清楚,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了雙手撐着牆壁以血肉之軀擋刀鋒的裴顗和他。
裴顗勉強騰出一隻手,替盧蕤拂去淚花。
“别……别哭。”
劇痛自傷口傳來,撕裂的痛感讓裴顗牙齒打顫,全靠高度的自制力才能控制語氣不那麼失控,極其低沉,又極其克制。
“對……對不起……”
裴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頭千斤重擔輕了幾分,他把自己犯下的所有錯,都凝聚在穿破胸膛的這一刀裡,當做是對自己的懲罰。
但很快,他支撐不住,身子開始往下墜落,雙手被抽幹了力氣,渾身上下除了傷口處,哪兒都沒感覺。
隻有疼。
周容這時候已經拔了刀,裴顗身上多了兩個窟窿,癱軟下去,額角靠着盧蕤的胸膛。
心跳得好快,是在為我的死而跳麼?原來我死,你也會心跳加快啊……
裴顗用盡最後的力氣,“你……原諒我,好麼……”
裴顗聽不見了,視野裡影像重疊,混沌迷離間,他好像又聽見了《幽蘭操》,看見了泡桐花,和月光下撫琴的身影。
亦是他追逐半生觸手不可得的海市蜃樓。
盧蕤極其冷靜,自袖子中掏出白雪丹,喂到裴顗嘴裡,“遂安,醒醒,别睡!吃了它,你别……别睡!”
一旦面對生死,那些恩怨,就顯得不重要了。
盧蕤見裴顗沒聽見,就撬開對方的牙關,硬是把藥丸喂了進去,這時他的綠袍上已經有了大片的血迹。
“裴遂安,你堅持住,你不能死在這兒,不能……”盧蕤語氣失控,從自己衣袍上撕下一大塊為裴顗包紮,繞過裴顗的腋下和脖頸,紮了個繩結。
可惜于事無補,血液汩汩流出,綠袍上好大一片紅。
盧蕤這下徹底慌了,“别睡,别……你要是死在這兒,我就不原諒你了,你不是說不想當我最恨的人嗎?裴遂安,你醒醒,我們說好的要共同輔佐陛下,你死在這兒了,裴家怎麼辦,陛下怎麼辦!”
我怎麼辦啊……
盧蕤最怕欠人情,最怕别人因他而死。
人情可以還,人命呢?
周容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他也隻是想來府衙引周慈儉出來,給許楓橋騰出些時間拿兵符以及救其他人,若是他和許楓橋一起回小院拿兵符,容易拖對方的後腿。
到時候兵沒調成,兩個人都落入羅網。
結果周容一上來就要殺他……真是和周慈儉一脈相承。
“更生……”裴顗喃喃着,終于是有了聲音。
他靠在盧蕤的腿上,手掌覆着盧蕤膝蓋,指關節上下顫動,此時此刻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
忽然門子被人踢開,瞬間鴉雀無聲,舒自心和姚霁青對周容的指指點點懸在半空,沒有半分要繼續的意思。
盧蕤上次見這種場景,還是盧修己和盧虛己養了幾條小獵犬。獵犬見到他就嘶吼撲咬,但盧氏兄弟一來,馬上服服帖帖的,尾巴搖成蘭花,吐着舌頭求食。
目前看來,周容、姚霁青、舒自心雖然沒有吐着舌頭求食,但那種畏懼,跟盧氏兄弟的獵犬差不多。
盧蕤長舒了口氣,還好裴顗還在呼吸,胸膛一起一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