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心?”
“你不喜歡他們對你的外貌評頭論足,我不知道這些,跟着起哄,那時候我覺得,你肯定讨厭死我了。後來入仕我就等啊等,等你成家立業,想着你要是真有家室了,我就徹底死心。”
陸修羽語調放慢,“後來我等着等着,等不來你成家的消息,也等不來你。”
段聞野略帶哽噎:“對不起……”
“始終是我一廂情願,生出些不該有的業障來。可我就是貪心啊,想要更多,得不到就怨你……”
窗外兩個侍衛敲着窗格,不耐煩地催了催,“煩請兩位趕快,前堂在催了。”
陸修羽的臉頰和段聞野漸漸錯開,對方身子像是被抽幹力氣,順着陸修羽的身子坐了下去,靠在陸修羽的腿邊。
“陵霄,你……你對我……”
陸修羽也蹲下身,把段聞野挪到了之前的柱子旁,“一點迷香,我提前服了喚醒人精神的藥。”
“你……”段聞野雙瞳渙散,隻能靠着柱子,無力地垂下雙臂。
陸修羽指腹劃過段聞野的眼角,上面有個練琴多年的繭子,有些硬,引起一陣陣的癢。
月下看美人,此刻月光也配合地落在段聞野臉上。
陸修羽未經對方允許,擅自吻了段聞野的眼皮,他其實最喜歡段聞野那雙眼,曾經族裡擅長相面的老先生說過,一個人好看與否,其實就在一雙眼裡。
段聞野睫毛一顫,想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
“月下看美人……令聲兄,這次換我走進月色裡啦。”
……
“令聲,你最近一直在看這一卷。”陸修羽雙臂抱胸,站在段聞野後面,“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你還把這一行劃出來了?”
段聞野無奈撇了撇嘴,手上還有朱砂,他看了看指節,随意摩挲了下,結果越摩挲,手上的紅反而暈開了。
“這話不對麼?依我看,是颠撲不破的醒世之言。你說吧,大周吏部選官,身言書判,第一個就是看你長相,如此一來上行下效,書院裡也流行此風。”
陸修羽颔首片刻不敢言,“那令聲你覺得該怎麼辦?”
段聞野眼睛半張,整理自己書桌上的紙頁,規規矩矩,橫平豎直把一切都放好,一股腦兒塞進打着新補丁的挎包裡,“不怎麼辦。”
“你很讨厭被誇好看嗎?”陸修羽望着段聞野背起挎包,走至門檻處的背影,鬼使神差來了這麼一句。
段聞野本來不想多解釋的,這時候書院無人,大家基本上都散學回家了,也就他們倆,本家不在京師,所以吃喝得在書院。
廊下風鈴響了兩聲,段聞野一手扶着門框,院子磚石反了光,漫漫灑在他的側臉上。
風穿堂而過,鬓邊不經意散下來的發絲随之飄動。
“不啊。”段聞野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個和心理完全不一樣的答案,想了片刻該怎麼解釋,終于找出個合理且完美的托辭。
“他們說的是實話,我為什麼要讨厭?”段聞野目光掃過空無一人的書齋和站立良久的陸修羽,心想自己真是個撒謊的好料子,以後在官場肯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他走出去幾步,又想回來解釋,怎麼解釋呢?說“别人誇我好看我覺得惡心,但是你不一樣”?反而越描越黑了吧。
而且,說不定陸修羽和那些人也一樣呢,畢竟是吳郡陸氏啊。說到底我這樣的草芥,隻能被人調笑來調笑去。
段聞野不知道的是,他走出去幾步之後,陸修羽在原地自嘲地笑了一聲。
他果然是讨厭的……陸修羽心裡想。
可陸修羽這個人很怪,說不清楚對段聞野異樣的好感是不是和旁人一樣見色起意,卻明白自己那句“月下看美人”,不是有樣學樣的調笑。
他見過很多美人,有的長眉連娟,心愉一側,色授魂與;也有的眸如點漆,落落穆穆,軒如朝霞,灼若芙蕖——各有各的美。
唯獨段聞野,讓他看了一眼就挪不開目光,爽朗清舉,像是山野裡的蘭花,普普通通,沒什麼尊貴的身價,也不是經過層層遴選培育出的品種。
是他喜歡的那種好看,是讓他一見傾心的那種好看。
……
門口守着的見是陸修羽,收了刀,“既然是長史,就不必動兵戈了,前院主子有請。”
陸修羽的身影透過戶牖,最終消失在長廊一側,前院裡,姚霁青心有戚戚,回過頭正撞上了消瘦的陸修羽。
“長史……”姚霁青眉頭緊皺。
“沒有長史了。”陸修羽背着毒士的罵名,也隻有在此時能仰頭看天,星河斑斓,月光皎皎,是個晴夜。
夜如何其?夜未央。
庭燎跳躍,映着陸修羽臉上的陰影也在跳動,然而那張臉卻沒什麼波動,死死盯着前方,像是把面前的房屋都望穿了。
“周道長正在裡面會客,一會兒召見咱們。”姚霁青手心冒汗,“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我沒有,不管你信不信,我……”
這種解釋陸修羽會聽麼?現在明眼人都知道,姚霁青跟周慈儉有關系,瓜田李下,陸修羽怎麼可能……
“我知道。”陸修羽阖眸,呼吸着空氣裡的檀香,“我沒那麼傻,能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壞事還毫無察覺。”
“那長史……”
“可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陸修羽釋然一笑,慘白的臉因月色照耀,白得像枯骨,“如果一會兒他讓你做什麼,别太在意,照做就是。”
“你……”姚霁青啞口無言,明白對方這是在說袁舒嘯的死,“那段侍禦呢,你能放下他?”
“放下放不下的,又能如何呢?我隻能先給自己收拾爛攤子。犯過的錯,害過的人,都是血債,償了便是。”
生死關頭,陸修羽發現自己已經全然放下了。
華亭鶴唳,淨林書院,模糊得就像一場夢。而如今,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