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容追上來了,臉上還有手印,平時的威風赫赫也蔫了下去。“義父指明要盧蕤,要是不把他交出來,馬上我就能派人把你們包圍。”
盧蕤繞過護在自己身前的許楓橋,“我跟你回去。”
“阿蕤……”許楓橋拽着對方的衣襟,“我跟你一起。”
“阿橋,你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盧蕤趁衆人都看周容的時候,在許楓橋臉頰輕輕一吻,轉瞬即逝,“到時候,一切就都結束啦。”
“你撒謊。”許楓橋咬緊牙關,手指節被盧蕤一節節掰開了,“我有時真恨你,為什麼總把大局放那麼前,也不想想我。”
蕭錯就在一旁,腦子裡幾十萬匹馬呼嘯而過,久久難以平息——原來“唯盧蕤馬首是瞻”是這麼個意思哇!
盧蕤輕聲道,“想過的。隻不過有些東西,隻能由我來終結。”
他把手放在悲回風的劍柄上,“我跟你走。”
周容轉過身去,撂下最後一句話,“隻要盧蕤,别的随意,愛來不來。”
下一刻蕭錯的衣領就被許楓橋提溜了起來。
“诶許帥你這是……”
“剛剛……是有人叫你蕭錯吧?你就是曲江案陷害阿蕤的那個蕭錯……”
蕭錯欲哭無淚,無形之中,像是有一把屠刀橫在自己脖子邊兒了。
許楓橋又把手掌搭在蕭錯肩膀上,陰狠笑道:“我回來再收拾你。”
像是行刑官的宣判。
劉胡子已經習慣恐吓蕭錯了,也不打算跟周慈儉有什麼關系,“走吧許帥,接下來沒咱的事兒咯。”
于是蕭錯無奈,随着盧蕤,跟周容灰溜溜回去了。
自始至終,盧蕤無比鎮靜,反倒讓蕭錯有些羞赧。
許楓橋回頭嫌棄看了裴顗一眼,心中萬般厭惡憤恨,思及這人剛剛為盧蕤擋了刀,隻能咽下那口氣,又把裴顗背了起來。
自府衙内跑出的五個人,兵分兩路,長夜漫漫,好似沒有邊際。
府衙後一處小院,燈火通明,郁累堂的人手重重看護,不許旁人靠近,得到的命令也隻是“這兒關押着兩個至關重要的人犯”。
以及,待會兒必須出來一個受死,如果兩個同時出來,就随機殺掉其中一個。
院内堂屋裡,陸修羽抱起洗玉浮珠,調完弦後,輕輕撥弦。
是《廣陵散》。
段聞野今日滴水未進,整張臉已經凹陷了下去,起皮的嘴唇,淩亂的頭發,狼狽不已,就那麼靜靜靠着柱子。
這對注重儀表的段聞野而言,實在是極為難得——畢竟他再難受、再落魄,都會坐得筆直,目光如炬,讓糾風化的禦史挑不出任何錯處。
帷幄随風飄動,朦朦胧間,他轉眼看向陸修羽。
其實他已經知道二人的處境了,段聞野被周慈儉抓住,擺明了就是死路——清君側,清的就是你。
“後悔麼。”陸修羽彈了半阙,嘴唇微動。
段聞野笑着搖了搖頭。
“當初,你說我的名字取自《鶴鳴》,要是有機會一定要帶我去華亭,一起觀鶴。其實我不需要去華亭的。”
陸修羽手上動作沒停,琴聲在指下铮铮流淌。
“舒吾陵霄羽,奮此千裡足——你和鶴一樣啊。”
陸修羽自小能看到的鶴,聽到的鶴鳴,段聞野隻能在書上看到、想象。
“唳清響于丹墀,舞飛容于金閣。始連軒以鳳跄,終宛轉而龍躍。我其實……一直都很喜歡鮑照的《舞鶴賦》。”
我其實一直都很喜歡……
段聞野長歎了一口氣,汲汲營營一輩子,到頭來這麼個結局,真是荒謬。
陸機臨死前,說過“華亭鶴唳,豈可複聞乎”,現在輪到段聞野了。
“令聲,你要是死了,還誰會記得陸修羽?”陸修羽苦笑,雙手停了彈奏,平放在震顫的琴弦上。
段聞野愕然。
陸修羽胃病複發,再加上沒有吃糖,站起來的時候,手停在太陽穴邊,差點一頭栽倒。他面色枯槁,緊蹙着眉,胃部傳來的絞痛一點點讓他端正的儀表瓦解冰消。
過度擰着的表情,分不清是滿面愁思,還是病痛所緻。有一瞬間,陸修羽腦内一片空白,閉上眼後什麼都聽不到,一個踉跄,旋即落入溫暖的懷抱。
段聞野按着他的後腦,讓他的額頭貼在自己肩膀處,聞到一陣好聞的藥香,“你不會死,你不會死的。給我講講,華亭的鶴是什麼模樣吧。”
陸修羽恍惚間被段聞野拽回來一點意識,多年未曾流淚的雙眸,此刻洇着水汽,鼻頭發酸。
“它們啊,飛得很高,聲響貫徹九霄,飛累了,就落在汀洲上。那時候,太陽照下來,旁邊的蘆葦叢像雪一樣白。鶴振着翅膀,羽毛被陽光照得透亮,颀長的脖子,和頭頂那一點朱砂般的紅,走起路來,像仙人一樣。”
“那一定很好看吧,我們一起去看。”段聞野泣不成聲,“我還沒去過南方呢。”
“好……好啊。”陸修羽強撐起精神,“我在故鄉讀書的時候,住在山間别業裡,那兒種了兩棵藍花楹和楝花,我很喜歡紫色,不是因為紫色最尊貴……而是因為,喜歡。”
兩個人現在的動作近乎是擁抱,陸修羽自對方兩脅穿過手臂,一下下拍着段聞野的背。
“陵霄一直都愛憎分明,不像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隻有到了将死之際才敢說。”
段聞野想,反正隻能活一個,反正我已經是昭告天下必死無疑的罪臣,那死掉的人不如是我。
兩個人都想好了該怎麼去死。
“令聲,你那次問我,為什麼不告訴你。”陸修羽貼近段聞野的耳際,“因為我害怕,害怕你覺得我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