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府衙内,許楓橋很拽地進了門,龍骧虎步,器宇軒昂,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讨債來了。
對此許楓橋表示:街頭那些故事不都這麼寫?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莫欺少年窮,包羞忍恥一朝得勢歸來,把之前有眼不識泰山的小醜角一一踩在腳下!
于是走出了親媽不認的步伐。
沒想到随着議事廳大門緩緩拉開,屋子裡就那麼幾個人,屈指可數,而且幻想的儀仗隊也沒有。
寒酸!太寒酸了!
許楓橋怨氣沖天,轉而成了一副陰陽怪氣的表情,“老裴你這也太寒酸了吧,之前做老趙押衙的時候,幽州左一列又一列全是彪形大漢,手裡握着儀刀,可氣派了,一個個的,那個兒跟我差不多。”
正中央主位的裴峥随着門子落下,眼皮懶得擡,“哦?正好我府上還缺個押衙,要不你來?”
“那不成。”許楓橋連連推辭,“讓皇帝親封的歸義侯給你看門,你良心過得去嘛老裴?而且,等我的功勞報到京師,說不定能封王呢,你當你是皇帝老兒?”
不對啊,怎麼不按照說書人那些故事來?許楓橋倒吸了口涼氣,也跟着坐在了首座,對面席子是空着的,想必是留給裴顗。
“别老裴老裴了!”裴峥氣不打一處來,“沒那麼熟,而且上下有别,長幼有序,我比你大十幾歲,又不是同輩!”
正中許楓橋的下懷,“别啊老裴,是誰昨兒個在晉陽獄裡大喊大叫,說什麼我死也不跟你們同流合污,又是誰說自己餓死也不吃我給的飯,最後含淚吃了三大碗?你要真是個長輩,幹嘛總和我計較,兩次不管你那好大侄兒,就知道和我置氣,這說明什麼?馬齒徒增哇。”
長史和司馬紛紛抿了嘴,強行憋笑。大周官員經過層層曆練,一般情況下都會忍住。
但是這許楓橋是個嘴上不饒人的,誰在他面前都不會讨到半點彩頭,隻能被體無完膚翻來覆去貶損,越說越多越錯,索性就由他去吧。
裴峥隻好搬出身為長輩的架子,無奈他年紀也沒有很大,家中孩子比許楓橋小一輪,還沒有養成和這種毛頭小子針鋒相對的古闆老成的胸襟。
“盧更生怎麼沒來?”裴峥轉移話題。
“裴遂安怎麼沒來。”許楓橋針鋒相對,還是禮貌地喊了裴顗的字。
“養傷呢。”裴峥拉下臉,率先投降。
“睡覺呢。”許楓橋有來有回。
裴峥覺得這厮如果惜字如金還是蠻好的,“哦,接下來什麼打算,聽說你把兵符交給了烈雲郡主,她可是反賊的女兒,你不怕?”
“我怕她作甚?她帶的是我練出來的神武軍和三娘帶了許久的鐵馬霜鋒,旁邊還有厲白楊和蕭飒,你不會真當我沒防備,是個吃幹飯的吧?”許楓橋白眼快翻上天了。
果然,這武人還是粗中有細的。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估計明天就到恒州了,你們是不是想讓我統轄平叛軍隊呢。”許楓橋笑裡藏刀。
“朝廷負責鎮壓叛軍的主将駱明河已經到了,明日支援恒州,幽州也已經光複,你是不是偷偷把趙崇約送回去了?”
許楓橋揚眉,“嗯,李越川給了我一點人手,我就把老趙送回去了,總不能真讓他給我打下手。再說了,薛臨衡那人我見過,雖是個庸才,好歹經過霍家寨,手底下有幾個能打的孫羅睺、鄭金剛,拱起火來比誰都強,裡外串通,掀了老巢,叛軍不攻自潰。”
“你管趙府君叫老趙……”裴峥恍然大悟,原來許楓橋習慣這麼稱呼了,并非是看不起自己,“哦,那張又玄是你殺的?”
“不是哦。”許楓橋笑起來眼睛裡像是有星星一樣,“是阿蕤殺的,我家阿蕤厲害吧!”
裴峥:……
裴峥心想你要是在朝廷裡也敢這麼沒大沒小估計禦史台參你的文書能有你這麼高。
“死得還挺倉促。”長史接了句話。
“還想怎麼死啊?”許楓橋不解,“阿蕤刺他一刀,我枭首,已經很隆重了。你們是想問他?那不如問我,他幹了啥事,我都知道,問他反而會被他繞進去,你們這些定力不夠的,别揮揮手就被他賣了。”
司馬剛想問,就見許楓橋豎起掌刀,“不過要趕快,阿蕤起床了,我得回去幫他梳頭,還得防着老裴你那好大侄兒會不會趁我不在……哼哼。”
裴峥簡直無語了,“許大帥,我侄兒昨晚受那麼重的傷,命都沒了半條,對于差點就死了的人你能不能積點口德?”
“哦。”許楓橋撓頭,裝作茫然不知,“對别人可以,我甚至能拉着姚霁青和舒自心帶着禮,情深意切寒暄問好,還能裝模作樣流幾滴淚,但是裴遂安的話……”
“還是算咯。”許楓橋陰險一笑,心裡想的卻是周容那貨咋不直接再捅幾刀,捅死算了。
盧蕤将段聞野請入屋内,對方面容沉穩,眼眶有些發紅,眼下也帶了些青紫,想必是昨晚哭過,又熬了夜。
也是,發生那種大變故,估計睡不着。
“令聲,抱歉。”盧蕤和他面對面坐好,“我本來能救陵霄的,我沒想到陵霄會……會在我殺周慈儉前,就被那人蠱惑了心智。”
“盧更生,我能和他見最後一面,是你的功勞,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啦。”段聞野難得安慰起人來。
他鬓發有些雜亂,今早起來草草洗漱,用白布蓋了陸修羽屍首後,就匆匆趕來了,衣服上作業席地而睡的褶子還在,沒時間熨平,也沒心思了。
“而且,陵霄那種人,明知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倒更願意自盡,他不會來求我,更不會寄希望于燕王與皇帝。說到底,他從和燕王決裂那一日,就已經知道天底下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
段聞野妄想過,若是陸修羽真的存了一分和自己遠走高飛的心思,他就是用萬般手段也要讓陸修羽活下去,要不就去遼東,即便段氏早已沒落,好在那兒還有幾畝薄田和一處宅院。
他也準備好辭呈,大不了以後就像農夫一樣耕作,反正那種日子又不是沒過過。
但陸修羽不允許。
隻能有一人從屋子裡出來,面對不知是生是死的困境,陸修羽自作主張迷暈了他,獨自面對周慈儉的陷阱,慨然赴死。
逆旅重逢的時候,霍家寨退兵的時候,和臨别前去燕王府送糖的時候,他都想過,若是陸修羽有一點點想和他回去的念頭,他一定會……
一定會把所有過往和隐秘的悸動都告訴陸修羽。
遺憾就遺憾在,他們明明有無數個機會可以通向美滿的結局,但他們又都不約而同錯過,或者其中一個人放棄。
陸修羽的手不幹淨了,用這雙手了結自己最好,不要扒上段聞野的袍子。
“那你以後什麼打算?”盧蕤問。
“我想去華亭,先把陵霄妥善安葬,至于之後的……華亭有個道觀,聽聞觀主喜好養鶴,我打算去那兒,就此入道吧。”段聞野眉宇之間滿是淡然,雖未入道,卻已經有道士的風姿。
“你不回自己老家看看?”
“我啊……”段聞野仰頭看着被泡桐樹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天空,“我早就沒有家了,孤蓬一個,若是入道,就更不需要念家。”
“你要在華亭住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