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好,但現在,我确實沒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十年前,我把登入明堂,輔佐明主視為自己畢生所願,為此隐藏性情,口蜜腹劍,得到很多,失去更多。時至今日才明白,想要的其實很簡單。”
段聞野撫平衣服上的褶皺,語氣裡的傷感再也壓抑不住。
“我想去他的别業,幫他照顧藍花楹和楝花,再問問别人,他小時候愛看什麼書,愛玩什麼遊戲,慢慢了解過去的陵霄,這樣一來,我認識的他就完整了。”
盧蕤颔首,“這樣也好。”
段聞野自前襟把辭呈交了上來,“麻煩你交給陛下。君臣數載,終是我急功近利,授人話柄,聞野此生得遇陛下,不悔不怨。然聞野已無心仕進,讓他失望啦。”
盧蕤收過辭呈,放至書案,“好。”
段聞野要交待的事也都交待完了,于是站起身,向盧蕤鞠了個躬,往來處去了。
十年蹤迹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
段聞野的脊背依舊很直,盧蕤原本以為這是為了在禦史台任職才練出來的身姿。
禦史台裡,無不是松形鶴姿,段聞野這北方人特有的削薄颀長身形,算是得天獨厚,無怪乎能被皇帝一眼相中充作東宮侍從。
盧蕤沒見過之前的段聞野,第一次見還是在自己快吐血的時候,那人好像習慣把背挺直。
翩翩然真如鶴一般。
在朝廷這種看資曆分尊卑的地方,好像寒門或者小官,就必須低下頭弓着腰,段聞野甯折不彎的身形,也許在無形之中反映出這人的脾性。
絕不屈項。
因此,得罪人也是意料之中,仕途折戟,再正常不過。
或許陸修羽便是因此被吸引的吧——文人風骨,說到底就是朝廷每每倡導卻無人在意的東西。
盧蕤釋然一笑,站在泡桐樹下伸直了脖頸,深深一嗅,那近似佛寺燃香的泡桐花香,絲絲縷縷傳入自己的鼻腔。
莫名心安了很多。
這時有個人從身後抱住了他,寬厚的臂彎和厚重手掌,格外有安全感,他枕着對方的肩膀,貪婪地呼吸着與之混雜的氣息。
許楓橋低下頭,極盡溫柔,擡起他下巴就是一吻。
漫長的吻結束後,盧蕤眼角還帶着方才打哈欠的淚花,“回來啦。”
“嗯。”許楓橋蹭着盧蕤的頭發,“等我回來梳呐?”
“是啊,頭發太多,梳不動。”盧蕤這倒是沒撒謊。
許楓橋給人梳頭也有一手,不會拉得他頭皮疼,也不會把頭發揪成一團,順着梳篦就下來了。
二人走到妝鏡台前,盧蕤盤腿而坐,低頭看着銅鏡裡自己的臉。比起兩個月前,更紅潤了,也貼了層膘,沒之前瘦得那麼可怕。
許楓橋跪在盧蕤身後,耐心地梳着頭,手指尖不小心擦過盧蕤的下颌,索性上手摸了兩把。
盧蕤:“好好梳。”
“好嘞。”許楓橋偷笑,又想起許元晖那句一語成谶的話——
“你強行要他燃下去,可以,但他不僅身子骨虛乏,就連心也漂泊無定。你要是真想救他,得把自己也搭進去。”
結果真把自個兒搭進去了。
“這幾天睡得還好嗎?有沒有心悸,或者體力不支?許元晖給了我幾張藥方子,這些日子他不在,我幫你熬藥。”
“睡挺好的,也不會莫名其妙心慌腿軟了,估計是飯量上來了。”盧蕤掐着自己手腕上的肉,“我不能吃太多,萬一胖了,腰帶又得重新打。”
“吃呗。”許楓橋毫不在意,總算是把頭發梳成一股,但想了想,要是編幾個辮子會更好,又放了下來,“你本來就該多吃。”
“不行。”盧蕤對自己的要求還是挺高的,可他又不想割舍烤鴨,“以後你帶我練劍,我也多鍛煉鍛煉。”
“好啊,你想練什麼?”許楓橋洋洋得意,又偷偷給盧蕤在腦後編辮子。
“練點兒簡單的,強身健體的。”盧蕤把銅鏡自架子上拿下,雙手捧着,自倒影裡看見許楓橋不懷好意的笑,“怎麼回事,你在我後腦勺幹什麼。”
許楓橋噗嗤一笑,“沒做什麼!别着急啊六郎,等等,馬上就好。”
這時盧蕤一半頭發已經紮到頭頂,後半部分被許楓橋紮成兩個辮子,彙入主幹,在頭頂挽了個發髻,這才把幞頭下的撐子拿過來壓上去。
黑巾子也裹了上去,從正面看,沒什麼大區别。盧蕤用手一摸,“你怎麼給我編了兩個辮子?”
“多好看啊,我之前在漠北的時候也有人給我編,這樣一來碎頭發就不會亂飛,反正這辮子也挺好看的。你頭發多,我以後閑得沒事給你多編幾個!”
盧蕤:……
還好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上午清靜無事,兩個人就坐在廊下,什麼話也不說,“小橋”不知道從哪兒跑了出來,迅疾落入盧蕤的大腿間,窩在那兒就當是安家了。
盧蕤撫着小橋的毛,那貓竟然旁若無人地開始呼噜,舔着肉墊,時不時打哈欠,縮成一團毛茸茸。
“貓毛。”許楓橋自額前碎發掐下一根貓毛,“小東西還挺會掉毛的,一掉掉一地。”
盧蕤笑着不言,“一切好像都回來了。舊人,舊事,時隔多年重新浮上水面,又徹底消失無蹤。我有時候覺得,天下就像逆旅一樣,我們都是過客。”
許楓橋拍着他的背,下巴墊在對方頭頂上,“殊途同歸,此生何幸。”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他們就那樣靜默不言,又好像把這輩子能說的情話都說了個遍。
屬于他們的未來還很長,哪怕天地如逆旅,他們也有彼此,能夠相伴餘生,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