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雲時又要說話,屢屢從床沿坐起,再被按下去,憋得臉色發白。
“創作者就是角色的母親……我雖然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孕育’了你,也不記得什麼時候‘生了’你,但這個比喻很恰當。作為‘母親’,我希望你,活着。”
葉敏說完,猶豫着把手放在計雲時毛茸茸的腦袋上,揉了兩下,把計雲時憋了好幾輪的話揉回去。
“你可以和我生活,也可以離開,回那個我去不了的‘砺市’,保持現狀就很好。我不知道過去,當然也寫不出結局,即便我知道,也不知道怎麼安排你的結局。如果你是這樣鮮活的角色,我更希望你能自己走自己的路,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等有機會,我知道你的過去了,或許能為你寫出來……即便是其他的作品,角色出來說的話,也比我安排的更好。”
計雲時暫且被她揉得說不出話,葉敏又說:“抱歉,我并不是什麼很厲害的作者,我隻是個初學者。”
連軟帶硬的一套話下來,徹底把計雲時的話堵回去,葉敏嚴肅地思考自己剛剛說過的話,暫且沒想到什麼遺漏的角度。終于把手從計雲時頭頂拿下來,像拍一條小狗那樣拍拍,計雲時擡起臉:“母親……”
“這隻是比喻,真的不用叫出來。”
“你創作我,就是為了把我變成太監。”
葉敏撤回手,又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嘀咕:“油鹽不進……”
“我千裡迢迢地來到這裡,作為一個紙片人,表達了這麼強烈的,想要一個結局的願景,我的造物主既不記得我,也不承認我,還說這些話,不願意給我一個結局。”
“不是我不想……”
“别的角色都有自己的媽媽疼愛她,給她約立繪,給她出周邊,寫好多個番外……”
“……”葉敏不知道怎麼回應,計雲時趴在自個兒剛剛搓得幹幹淨淨的桌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給我的完美家世有什麼,還不是讓我穿那種狹窄的裙子,把我送到不知道哪裡來的男人手裡,還說什麼絕美愛情。”
“……”葉敏年紀輕輕,體驗了一回當媽的感覺,自家的叛逆青少年在這裡控訴她不稱職不愛她。
但她也不是真的就當了媽媽,她也是嚴肅正經到近乎刻闆的人,計雲時在她看來簡直和胡攪蠻纏沒有任何區别,偏偏對方不是個真實存在的人,而是“自己寫出來的”,因此修上閉口禅,一個字也不說,聽着計雲時在耳邊嗚嗚哭着,夾雜着含糊的控訴:
“說是給我開後宮,讓我任意挑選,那我也不知道選誰,我誰都不喜歡,那幾個男的條件是好,但哪有我好,而且為什麼給我那麼幾個選擇讓我選,我不想做選擇題,我想做開放題。你和要把我聯姻的家族長老有什麼區别,嗚嗚嗚……如果這樣,我甯可你不要把我寫得那麼立體,我就當一個非常扁平的紙片人好了,我就任由你安排。可逆為什麼要傾注那種感情來塑造我,嗚嗚嗚嗚,母親,母親,你創造了我,你明明也對我傾注了心血,為什麼這麼對我……”
葉敏轉頭進卧室,把外面的嗚嗚聲關在門外。
她坐在床上凝神思考剛剛自己有沒有哪裡說得不好,沒有表達出自己的本意,審視自我之後,結論是否定的,她說的都是自己想說的,沒有言不由衷,也沒有弄虛作假的不真誠。
人與人溝通果然太多難題,即便對方是虛拟人物也是一樣。
獨立的人格就是這樣,人與人之間就是有不可溝通的部分,也有不可調和的部分。
她在房間裡捋了二十分鐘思路,走出去,計雲時還趴在桌子上哭。
“我沒有給你塑造一個好媽媽嗎?”她詢問。
計雲時:“她早早去世了……”
得,哪壺不開提哪壺,葉敏撓撓耳朵,想不出自己寫原創要把人家母親寫死這件事,仔細想大概是以前看小說,女主或者男主的爸爸深愛着主角的母親,因為那是死得早的白月光,隻有死得早才能是白月光,才能體現出感情的純潔和深厚,否則活得太久柴米油鹽,太考驗作者的功力了。
“那……”
計雲時還作勢趴在桌子上哭,但眼淚已經不掉了,葉敏看她一眼,她就掉兩顆示意一下。
醞釀半晌,在腦子裡按了好幾個删除鍵,又敲了無數字,再删除,醞釀好一陣,腦子裡的Word文檔空空如也,隻剩下四個字:“你自便吧。”
計雲時:“母親,你也不管我嗎……”
“不要裝模作樣的,”葉敏說,“我不是把你塑造得大大方方,開朗積極嗎?你自己說的。”
“母親,你把我寫得很好,我也覺得自己很好,但你認為的我,和我認為的我,或許完全不一樣。我想要你寫出的我,我想要你塑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