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葉敏很難形容這種微妙的不舒服感,像鞋子裡的沙子,牙齒裡的菜葉,她有點不想去宋安然家裡看視頻,隻是話說出口了就要做到。葉敏小時候是一口唾沫一個釘的說話算話的倔小孩,把所有的不舒服抻着脖子咽下去了,和宋安然約定了見面時間和地點,把這件事放在一邊。
那個打火機在書包裡好端端的,在葉敏看來它仿佛已經變壞了,流出機油污染了自己的書包。
如坐針氈了好久,葉敏快要被這個打火機和它自帶的下流圖像污染成一個小髒孩了,說自己是小孩也有點撒嬌的意思,她已經是大孩子了,同齡人有各種各樣的知識……她心裡想着很多捉摸不到的想法,熱汗淋漓地等到放學。
沒能把打火機扔掉,她也不知道是什麼作祟,懷着個巨大的秘密回家去了。
爺爺奶奶不太管她,說是放羊就是放羊,早上起來把她扔出去交給學校來放牧,晚上等這隻羊自己回家吃草,至于這隻羊在想什麼,屁股有沒有流血,并不是他們關心的範疇。
即便如此她也很怕打火機暴露,鬼鬼祟祟地吃了半塊紅薯就說吃飽了,寫完作業就躺下,鑽在被子裡。
她翻來覆去地想着那個驚悚的畫面,于是點亮那個小燈,把那個女人的影像打在褥子上看。在廁所的時候她慌亂得像是被這個女人攻擊了,險些鑽進尿坑裡去,這會兒女人的攻擊手段有些失效,她已經有了防禦,緊張地大口呼吸一陣,終于和這個女人坦誠相對。
她仔細端詳這個投影出來的人物,好奇地把燈拉近拉遠,這個人是誰,為什麼不穿衣服,她的照片為什麼會被放在打火機裡,那買這個打火機的人知道這些嗎?抽煙的時候會饒有趣味地打開這個燈來欣賞嗎?
滿腦子的問題把她的腦袋瓜塞滿了,過了好一陣,爺爺的鼾聲響起,她才反應過來。
打火機一般是男人用的哦,男人會喜歡看女人的身體。
她怎麼那麼傻,這就不是給她看的……她撓撓頭,把打火機藏在書包最深處,又覺得不安全,用塑料袋裹了好幾層,放在鞋子的最深處——她的鞋子都是自己刷的,他們不會搭理。
惴惴地過了一晚上,總擔心那個女人忽然竄出來摟住她親親抱抱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擔心這種事,她複盤,自己覺得那個女人不穿衣服在耍流氓,對她親親抱抱也是耍流氓——她把這兩件事情混為一談,于是認為女人會精準地對她耍流氓。
擔心了一天呢。
第二天她反應過來自己太好笑了,把這些念頭完全丢掉。宋安然也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這件事似的坦然,在學校裡也不提這件事,到了周五才和她寫紙條說:記得我們明天的約定。
她回複:記得。
把紙條丢了回去。
宋安然爸爸正在棋牌室打麻将,宋安然帶着她跑兩條街找過去,然後讓她在外頭等着。
隔着玻璃門,她看見宋安然對她爸爸說什麼,她爸爸不耐煩地從褲兜裡取出一部手機丢過去,繼續搓起麻将。
出來之後宋安然左右環顧,帶着她鑽進一個小巷子裡,躲在大垃圾箱後頭,陰影罩着二人,也罩住秘密的小小屏幕。
屏幕也就相當于大人兩個指頭那麼寬,宋安然取出一副耳機,給了她一隻。她小心地戴上。
後面的事情,葉敏省略了一下,王墨回說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總之你們看見點有顔色的東西,給懵懂的你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葉敏說,不是的,她吐了。
王墨回:“啊?”
不知道是因為躲在垃圾箱後面氣味使然,還是因為第一次看到這麼有沖擊力的東西,葉敏轉過頭就吐了,她第一反應是覺得惡心,第二反應就是嘔吐真的很難受,可是她沒發燒沒生病為什麼會這樣。
葉敏大吐特吐,把宋安然吓得夠嗆,不忘退出頁面拔掉耳機,把手機收拾好了,兩個拳頭重重地砸她的後背,讓她吐得幹淨一點。她把早上的紅薯吐幹淨之後就開始吐酸水,扶着牆好一陣緩不過來,宋安然遞來紙讓她擦,一句話也沒說。
宋安然并沒有因此嘲笑她,或者覺得她假清高之類的,隻是被她吓到了,很是吃驚。宋安然雖然嘴上說着惡心惡心,但畢竟青春期的小孩子,懵懂好奇,說惡心是真的,說好奇也是真的,隻是不能理解葉敏的反應。
葉敏也不理解自己的反應,她窘迫地想要解釋什麼,又無從解釋起,兩個小孩尴尬地分開了,回到家,葉敏食欲不振,躺在床上憂郁地閉着眼,想着看過的那些畫面,雖然不再吐了,心裡卻很難受。
然後葉敏給自己得出的結論是,自己看了髒東西,要遭報應了。她可能就要死了。
她眼淚漣漣地躺了一下午,然而爺爺也在打牌,奶奶還在幹農活,沒有人搭理一個将要死去的小孩,到晚上她發現自己不惡心了還有點餓,原來不是要死了,坐起來吃東西,這個秘密就随着進肚子的饅頭之後流向廁所。
同時進茅坑的還有那個打火機,她幹脆利落地把這個萬惡之源扔進去,晚上睡了個好覺。
“盡管這件事太過久遠,看似和計雲時毫無關系,但它是一切的開始。”
王墨回又聽不懂了,這個葉敏,又擰巴又正經又思路清奇。
“一切的開始”就是在那之後過了不到一個星期,葉敏總開始做夢,她總是夢見那個不穿衣服的女人在她床上,變成了那個片裡的女人,對着她耍流氓。她夢裡說不要啊不要啊,那個女人就強迫她,來摸呀來摸呀,她就慌亂地躲開,醒來之後感覺自己被欺負了,整天以淚洗面。
王墨回:“性教育的普及真是……”
“是這樣的,但那時,我……我并沒有……”
葉敏的父母外出務工,即便是現在的葉敏也完全想不起父母的尊容,隻記得爺爺奶奶的樣貌,而兩位老人也相繼去世。追及過往,她發覺奶奶也活得很辛苦,無暇顧及一個心思敏感的小孩莫名其妙的念頭,更别說提起什麼害臊的夢了,隻會揪着她的耳朵讓她準時回家小心被街上遊蕩的壞小子欺負,但即便是這種事也隻有一次。其餘時候,哪怕是壞小子路過,他們也是漠然看着,沒有心力去為此說什麼。
因此,她對這些事毫無觀念,身體發育陌生,并且沒有什麼朋友可探讨其中的微妙,她隻能自己胡亂猜想,而過了一段時間,她驚恐地發現自己夢裡已經屈服了,她已經對那個看不見臉的壞女人屈服了,對方讓摸,她就不好意思地閉上眼睛去摸。
随着時間的推移,自己在夢中也愈發不要臉,愈發順從,女人讓她伸手就伸手,讓她張嘴就張嘴,夢裡的女人偶爾是打火機投影中的女人的臉,偶爾是那個讓她嘔吐的片子裡的女人的臉,隻是夢裡沒有那個隻有背影的男人,夢裡隻有她和這個臉孔逐漸陌生的女人。
她的惶惑不安直到後面宋安然給她借了言情小說看才算個盡頭。
剛上初中,宋安然在家裡就得到了極大解放,獲準去辦借書卡,借來很多言情小說來讀,因為小學是同一個班,葉敏也能算作宋安然的小圈子一員,可以借來對方的書看,她的夢才算解脫,取而代之的就是各種精彩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