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求,付出,貪圖與傷害,這幾個常出現在世情小說中的詞盤桓在鐘羽心頭,她哽着一口氣不知道是應該哭,還是應該慌亂,還是應該跳出去追上湯明绮。
好大一筆糊塗賬,她坐在床沿伸開雙腿,頭發漸漸全幹了,心裡卻濕溻溻的,胳膊一掃,随手抓到的就是剛剛那口紅,她擰出來看,像是櫻桃初成的色彩。扶椅起身,跌在湯明绮坐過的椅子上,已然變涼了,沒有湯明绮的體溫。
鏡中的人美醜,鐘羽并沒有清晰的概念,美與醜,隻在他人眼裡。
她隻看見唇角的紅暈染開,那個叫鐘羽的年輕人眼圈紅了,心裡陡然升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關于有錢人的想法。湯明绮比她的生父更像一個真正的有錢人,她展開自己的貧窮,一覽無餘的空白,她隻有這張臉可貪圖的,湯明绮貪圖她的臉嗎?可湯明绮也是美的。
那是她生平的第一個吻,輕得像跑步時吹過的風,重得像母親的日記。
母親以為自己在和那個人交往,直到那個人原形畢露——一旦用力得手,他就看不起她。那時她年紀也很小,以為自己在愛,但對方隻把她當做個殘缺的商品,若不是殘缺,也不一定看得上他。
鐘羽迫切地想抓住點什麼,最後也隻是扯緊了自己的衣服,抱着肩膀弓下腰去,胃裡的酒再度發酵,氣體膨脹,她沖去洗手間,跪坐在馬桶旁邊嘔吐,可她又覺得湯明绮并不是惡心的人,她為什麼感到惡心?她想不通。
在洗手間重新照了鏡子,洗手間的燈光比梳妝台的更殘忍一點,自上而下,照得人鬼影森森。鐘羽把自己的年輕,美麗,健康都扔上天平,仍然覺得像自己的名字那樣輕,她就是那麼輕的人,閉上眼,沒有眼淚,她已經為那些人哭夠了……她不是野花一叢,她是鐘羽。
給湯明绮留了條消息,又給助理打了個招呼,自己收拾了行李轉身離開酒店。湯明绮回她:不要怕,我在另外的酒店……太晚了,如果覺得不舒服,明早再走。
鐘羽看着這條消息,像是有人攥她心髒似的,一抽一抽的疼,湯明绮是很好的,可她為什麼會那麼害怕。
她返回學校,假期裡除了她沒有人留校住宿,因為是半夜,宿管阿姨好一頓埋怨,鐘羽遞上路邊買的水果連聲賠笑,阿姨反而拍她腦袋:“學會行賄了你!算了,不給你記分了,下次早點回來。”
她坐在自己床上抱起腿發抖,那隻是個吻。吻變得很深很深,像是在這一路上都在她唇上貼着,她發覺她把那隻口紅帶回來了,于是驚慌地把它丢在床另一頭,她一路上都緊緊攥着那隻口紅,拖着行李箱也沒有松手……她無知無覺地攥着,它在手心印了很深很深的痕迹,天快亮了呢……鐘羽起來拉上窗簾,把自己埋在黑暗裡。但她到底是她,不到兩個小時就冷靜下來,去洗了臉,摸出口紅重新塗了,顔色的确适合她,比她平日豔麗,讓她光鮮,使她明豔。
湯明绮問她回學校了沒有,請她報個平安,她回複消息說到學校了,這段時間請假,湯明绮說好。
鐘羽的腳步并不停歇,在湯明绮那裡暫歇,轉頭借學姐的介紹做了另一份兼職,一場體育賽事的跟蹤報道,持續一周,雖然不是新聞專業,但她外形好,大大方方肯出鏡,就去做了那份實習,回來後沒多久,卻又收到了湯明绮那邊的工資轉賬。
她說自己并沒有做什麼,湯明绮說:請病假也是帶薪的。
鐘羽就不再回複了,比起她生父,湯明绮是很大方的,會給錢,會考慮她的心情給她幫助,也不會逼她,得不到她當模特也不會換一副嘴臉,吻了她也不會死纏爛打,可是她仍然下意識地把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放在一起對比。
她寫了一張紙,上面寫着湯明绮此人擁有的,和自己所擁有的。
又寫了一張紙,當初母親所擁有的,和生父所擁有的。
她陷入和母親一樣的境地了,所有人都相信是這一無所有的一方更有圖謀,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認為,她們身上沒有什麼值得貪圖的,因此隻能是她們想要占别人便宜……那些擁有着什麼的人,既擁有錢,也擁有無條件的天理。
在懷了她之後,生父家裡給出一萬塊錢賠償,要母親堕胎,要母親收回自己的說法,又說這本就是兩個年輕孩子在互相交往,叫她别再訛人了。
母親不認同,她是曾經和這個男的交往過,但他一開始就想要欺負她,一旦發現她根本不願意和他做那種事,他就轉而蔑視她。她以為那是愛,她痛苦,最後她說我們分手吧。但男的卻不願意接受被一個自己看不起的殘疾女人甩掉,反而對她更好了,她同意了複合,然後當天晚上,他得手了,他驕傲地宣布自己赢了,他說自己拿走她最珍貴的東西再抛棄她,他各方面都赢了。
最後的最後,母親不願意收下那一萬塊改變自己的說法,母親堅稱他是個□□犯,可所有人都隻覺得她不滿意一萬塊,在試圖用一個孩子來訛詐别人的錢。
鐘羽出生了,可惜鐘羽是個女孩,于是隻有一萬塊,旁人嘲笑鐘羽的母親,身體殘,腦子也不靈活,太貪婪,把自己的前程也毀了——母親的學習也很好的,姥姥每次看到鐘羽的成績單時都會提起這件事,鐘羽遺傳了母親的腦子,姥姥為她高興,為自己的女兒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