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的聲音輕渺得像是晨間将退未退的水霧,落得極低且薄,靜幽幽地散布于水面上。看起來,若是再無人來找,就要撐不住了。
謝謠息的目光卻落回到了他的衣袍上。他的白衣袍看着簡單,褶皺裡卻隐藏着極細的金線,仔細看去,在蓮座上綻放得如同一朵極緻盛開的金絲絨花。但看紋路應當是某種禁锢類的法咒。至于具體何用,她不認識。
但他說的人是春山?
謝謠息回身看去。
這二人果真是認識。身後的春山見着他的面容,是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他終究還是個孩子心性,語氣也不自覺激動,一時忘記要噤聲。
——他們最好先不要驚動水底下的那隻妖魔。
他喊了出來:“師父!”
這一聲後,謝謠息聽到這位“觀音菩薩”發出了極低的一聲歎息聲,這感覺怎麼反倒像是,他認為他們倆來壞了他的事。
他就是春山口中的師父。
水上霧氣的霧氣朝着小舟聚攏而來,形成一層屏障,幾人的腳底下的小舟旋即劇烈地在水浪上使勁一颠簸。
年紀小的春山險些被甩得飛出去。但是像是要向謝謠息證明他能顧好自己一般,他迅速用法術穩住了身形,穩穩扒在舟壁上。
看見春山無礙,謝謠息先向這位“觀音菩薩”伸出手,想要拉他起身,急聲問:“傷在哪,還能動嗎?”
她的目光最終落到那雙被綢布包裹住的眼睛上,她不知他的眼睛原來就是瞎的,擔心是被妖魔所害,“你的眼睛......”
未想,謝謠息伸出的手卻被微微攔開,她被拒絕了。
那隻蒼白的手精準地抵在謝謠息的腕骨背上,肌膚上是夜裡被寒霜凍透的涼:“本就看不見而已,不妨事。他......這個魔暫無害人之心,也沒那麼容易對付,他至少有金丹修士的修為。你帶春山先離開,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接下來,他卻是微微一怔。
因為他伸出的那隻手卻被謝謠息反抓住,她的掌心溫熱而有力,指上有繭,他能用靈力感知到,這是個背後負雙劍,神态大約有點倨傲嚴肅的女劍修,自上而下,五指收緊用力地掐住了他微弱起伏的脈搏。
謝謠息道:“若你還有力氣,就自己用這張符帶他離開。他是因擔憂你而來。”
一張畫着飛鶴的青紙輕飄飄地落至白色衣襟上。
“無論你與這魔有何幹系,以至于要用這種奇怪的術法費勁力氣來喂養它,做這些無謂的事。”
就算是人死後成的魔,也不能夠再稱之為人了。若說水彘擁有的還是人的肉身,那麼,他們腳底下的這隻魔卻是已經脫離舍棄了人的身體,剩下的隻有魔靈了。
她繼續道:“在這河上被它拖下水的百姓早已全部淪為水彘,若不盡早除去,隻會有更多的普通人因此而喪命。”
觀音:“......”
他的唇線抿直,被遮擋住的眼眸間似乎也微垂了下去,一時不知該如何跟一個剛見面的人解釋眼下的情況。
春山忽然喊道:“師父,姐姐,你們快看水下!”
他師父自然是看不見的。
謝謠息側身望去。
河上所有的霧氣似乎都在朝着他們聚攏而來,形成一個盤旋的白灰色風渦,腳底的水下則是黑洞洞的一片,連一絲光亮都透不出來。若從天上看去,則像一隻從水底注視他們的眼睛,小舟是黑瞳中心的瞳仁。
用引火符照去,那隻妖魔的人形卻在水中不見了。
水載舟随着黑浪往後流去,不再向前。
月升中天。
謝謠息卻忽然聽到背後那人低低說了句:“終于出現了。”
…
河岸對面,一人喘着驚恐的粗氣喊道:“小李道長,河上……河上又有動靜了!”
被喊“道長”的是一個身穿黃色道袍的少年,他抱着胳膊站立,身上、臉上卻都挂了彩,衣袍上随處都是被撕裂的細小痕迹。背後則是挂着長弓和箭簍。隻是那箭簍子裡已經沒剩下幾支新箭了,反而倒放着一把從正中斷成兩截的斧頭。
他就是王大爺口中的那位恐怕性命堪憂的李姓小郎君,名喚李祈安,年十八,是淩霄宗門下的一名年輕的弟子。
所幸他性命無虞,沒有如王大爺猜測的那般送命了。
這時他正靠在竹竿上在想事。在他背後,跟着的是幾個同樣落難的當地村民,其中有老有少,共有七人。
聽到聲音後,李祈安才擡眼朝河上望去。果然見是天忽的起了異象,與那天幾近相同。
回想那日他胸有成竹地沖到河上,蹲守了近一日,終于見到了那隻魔物。
那是個似人非人的怪物,身形巨大,全身潛在水裡,看不清全貌。一對巨臂托舉着泥像,可謂是泥菩薩過河。河深,逆水而行,它在水中行進的速度十分緩慢。但觀方向,怕是要往鎮上的方向去。
鎮上居住着許多毫無靈力的凡人,李祈安覺得不能讓它過去。
他未猶豫,朝空中射箭,踩在箭上,踏空而行。身形快速地跳到魔物上方的空中,又拔弓射下數箭,箭雨如隕星墜落般疾速落下。
李祈安的箭尖是分别由五種不同的靈石鑄成,均是堅硬異常,閃着不同顔色的靈光,哪怕射入水中,也是穿過滾動的流水,直直插入河床的泥土中,連帶箭身一起齊根釘了下去。靈箭攜帶着天羅地網,不下幾息,妖魔所在的四個方位均被牢牢釘住,五行陣法的光芒在河水上爆發出粼粼波光。
最後是朝着妖魔的頭顱射去。
他躍空一擊,三箭齊發。金黃色的箭羽,兩支從妖魔仰起的眼睛處穿過,箭矢從魔體穿過之處,像是穿過了一層霧,燃燒出兩個半拳大的空洞後,并沒有如想象的一般落到實處,而是再次射入水底。另外一箭則是射到了泥像的大腿之上。
那被燃燒後的洞口很快就往中心聚合去,恢複了原狀,仿佛無事發生一般。李祈安也是一惑,他原以為這隻是個異變的人魔。
一聲驚天吼攜着濃厚水氣沖他而來,令兩岸林木全部一哆嗦。
李祈安連飛數箭在空中靈活跳動閃避,很快就重整起攻勢。
妖魔馱着泥像,在水中行動不便,卻不肯舍棄,對于他這個外來人,也隻是驅逐。這麼說,這個泥像似乎對它來說十分重要。
難不成這才是它的真身本體,水底下的魔身隻是幻象?李祁安如是想。
于是李祁安再次朝着妖魔拉弓,這一箭卻是朝着泥像的頭顱而去,箭如芒,射去的力道也極大。
這一箭沒有直接穿過去,而是正中眉心,帶着泥像向後翻仰,倒下去,掉入水裡,砸起一片翻湧的波濤。新捏的泥土濕軟,遇水漸而消融,這泥像在水中浸泡後,底座的蓮台在水流的沖擊下早已損毀大半,這下更是整個落入水中,總歸是難保全。
李祁安見到有用,毫不猶豫,又射出一箭,再次朝泥像的胸口.射去,這一箭的威力穿雲破空,想要徹底将其釘死下去,再由水底的陣法靈網困住。靈力攜帶箭鋒在水間震起層層漣漪。
哪怕妖魔當寶貝似的費力遊水去撈起,也算是徒勞。縱然被妖魔及時撈起了上半身,泥像的胸口處也依舊撕裂脫落了巨大一塊,被箭帶着朝水底沉去。
但是即使這樣,這魔卻沒有消散或是減弱的趨向,反倒愈演愈烈。
李祈安的動作徹底惹怒了這隻大魔。李祈安竟然感覺在一隻魔身上看見了失落和怒不可遏的兩種神情。
“哈——!”
數道水柱由下往上向李祈安沖來,河上波濤帶着浪花層層往上,如牆壁般高漲,那水花上攜帶着十分濃重的黑氣與旋風。竟是從四面八方驟然朝他發難。
這妖魔竟然不僅能控水,還能控風。
狂風扯得李祈安腳下不穩,這回他連弓都來不及拉,手掏箭矢急速抛了出去,身形閃得極快,一番動作,行雲流水,才得以暫時從夾縫中掙脫。
可是還沒完。
這妖魔是想要将李祈安也拖下水去。水中才是它的領地。
水底的陣法在這情形下若隐若現,光芒越來越弱。
李祈安此時根本無法停下,隻能靠不停地在空中躍動來躲避攻擊。
黑霧愈濃,籠罩在大河上空,頗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摧殘的架勢。
他能勉強躲水,卻無從在空中躲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