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酉卯成格,一生帝王命。”【1】
“戌者,滅也。火死于戌,一陽将盡,五陰方盛。【2】”這名,本意為刀斧武器,實為大兇,配上他的命格,壓在這裡實屬古書誠不欺我。
高庭煜道:“道長說話實在是有些偏頗,太子之位早已傳于我皇兄,我又怎該是帝王命呢?”
他眼色一沉,淺淺笑道:“這裡四下無人,我隻當道長說笑了。”
“并非是我膽子大,而是你命格如此。此陣法,必須天子命格壓鎮。我記不得凡塵年曆,約莫算來如今應當是——”
“定安十一年。”她抱着這個頭盔,想來百年前的戰盔質量真好,但是轉念又想這頭盔的主人已經化作了那屍山血海之中的一抷黃土,不免得感懷起來。
高庭煜的眼中掠過一瞬震動,他問:“當今天子是誰?”
程離:“明宗高易。”但高庭煜搖搖頭,他并不知曉。
她想,有些邪祟是不覺得自己死了的,她這般簡單的戳破這個事實,萬一他邪氣大發,自己一生傷病絕對不是對手。
邪祟分三個級别,滿月、弦月與朔月。其中有形無神的叫做屍,無形有神的叫做鬼,而有形有神的便叫做怪。
而無形無神的便叫做希夷,視之不見,聽之不聞,隻存在于古籍當中,誰也沒見過。
滿月夜陰氣最甚,所以無論是再弱小的邪祟也敢出來危害人間,弦月次之,最後是朔月。又可在弦月與朔月中細分為上弦月與下弦月,小朔月與大朔月。
世間邪祟大多不過滿月、下弦月,偶爾能遇到上弦月。朔月以下的屍與鬼,皆不可照見日光,但若是他們跨越朔月這一道門檻,修煉到了極緻,便幾乎不受天地陰陽之氣幹擾,無月之夜甚至白日,都能行走人間。
程離偷偷握緊了劍,随時提防着他,免得他近身發狂。
高庭煜靜若枯竹,發絲随意垂落在他的肩胛,一雙眼古井無波,像是入定了一般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程離松了一口氣。
但她也不知該如何送他去該去的世界,真是惆怅,她作為一個劍修,隻懂得些基本的易經推算,其他喪葬嫁娶,簡直是一概不知,也更别說如何超渡亡者了。
八十年,人事變換,歲月做主。
“我記不住了。我已經死了八十年麼?我不信。”他呼出一口冷氣,定定地說:“待我出去了,我一定要問清楚。”
“也許你并不屬于這個世界。”天降三道雷劫,高庭煜并非天道能容之人,程離并不敢讓高庭煜出去,怕他作亂人間。
“我記得時年大雪,烏然人南下搶糧,我傳信于東境邊防軍,但是後面……後面我便記不住了……我似乎記得我赢了的。”他舉起十指,呆呆盯着掌心。
死人,隻會記得他印象最深刻的事。
他突然伸手覆蓋上程離的手背,更加堅定地說:“你摸我的手,明明就是溫熱的,你見過哪個死人是熱的?”
他指節修長如玉,白皙的皮膚上青色經脈如同山丘浮走,但的的确确是溫熱的,實在是異常。
“興許你常在山野修行,不問世事罷。”
程離并沒有反駁他。
“你傷口已經滲出血來了,應當再次包紮一下。”
見高戌轉身背對自己,程離便卸下半背衣裳,将烏黑的發撥到左肩,露出脖頸與背脊,她的肩胛骨中央被流星錘砸出淤青紅腫,其上有些血早已經結痂,像是一塊光潔裸露的白玉石中駁雜着一塊青紅。
她半立于前,弓着身子如同緊繃的弦,秀發垂落于地。
見程離半晌未動,高庭煜斟酌着開口:
“可是不方便?畢竟你的傷在肩背之側,還是我來吧。”
見程離不反對,他又繼續補充道:“但我倆既有肌膚之親,便應當有婚姻之實,我二十有二,既無正妃,也無通房,待你随我一同回到皇都後,便尋個好日子成親,也算是明媒正娶,天地為證。”
“勞煩你了。”程離臉上爬起幾道黑線,開口道:“可我本是修行之人,早已與凡塵無甚牽挂,你不必在乎這些繁文缛節,清者自清。”
“多謝。”程離将頭發攘回後背,用撕下來的一節布條随便紮了紮辮子。她神色一如往常冷淡,但是心裡不免多了幾分憂愁。
高庭煜并沒有搭話,圍着火堆烤起一隻剛剝了皮的兔子來。他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一把劍,将兔子橫穿于劍身,炙熱的火苗舔舐着兔肉,油光滑亮,滋滋冒着香氣。
他将肉取下來,撕了一隻兔腿給程離,将剩餘的放進嘴裡說:“這隻兔子長的異常肥美,就是不知道以什麼為食。”
程離接過兔肉,艱難地咽下去,想到也許這兔子食過人血人肉,但是面不改色的吞下去,應當是夜風把她的臉都吹的凍僵了。
“你知道士兵若是缺衣少糧,會幹什麼嗎?”
程離此刻并不想搭他的話,但他卻沉默了起來,眼底有無限寂寥,他一個翻身躺下閉上眼睛,但立刻卻彈起來:“還沒扶你躺下。”
山色寂寥,寒霜滾滾,偶爾山頂落下一大塊雪來,順着陡峭的岩壁砸出一個坑,北風嗚咽,穿骨帶寒。
程離搖搖頭說:“多謝,這裡沒有人煙,晨昏不辨,我還無甚睡意。”
“你可知道那棺材上白底黑砂的符咒出自何人之手?”火光映照在她的臉上,顯現出瑰麗的色彩來,“世上符修皆用朱砂黃符,唯獨我師父一人使黑砂白符。”
高庭煜唇齒輕啟,呵出一口霧:“國師,重竹。”
“你認識她麼?”
他搖搖頭:“國師常年居于幽門避世,我隻在祭天禮壇上遠遠望見過幾面。”
“待我們出去後,去皇城尋她,也許你就能找到人了。不過你居于流域,何故奔波至此?”他的記憶中,流域位于中洲,是人間不受王朝管轄的地方。
程離話到嘴邊,但卻咽了回去,不應當對邪祟透露這麼多,便道:“我師傅,他不見了。”
高廷煜垂下眼睑,靜默幾息才道:“道長是修行之人,也應當明白個中緣由。劫數無常,人生一世,草生一春。”
修道,到底是修何種道呢?煉氣入體,凝神煉體,化境煉神,飛升得道。修仙路漫漫,但多少人兜兜轉轉這一輩子,也邁不出一步。飛升得道,隻在傳聞當中聽過。
程離蹙眉,她明白他想說些什麼,修道走上的便是一條不歸路,破障雷劫能把人劈成焦炭,但是她不敢相信,也不能去相信,若是程三問死了,那這個世上再沒有她在乎的人了。
她反駁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若你不明不白的沒了蹤影,難道你不想有人尋你麼?”
“……”高庭煜一時找不到話說,他躺在棺材裡,确實是沒人來尋他。
他微微勾起嘴角,攤攤手:“道長說笑了,本王還以為自己是藥店裡的草藥——少不了的一位,看來并非如此。”
北風呼嘯,她不由得把自己貼近了火堆,看見那個“骷髅”打了一個哈切,閉上眼睛。她想,這個骷髅應當暫時不會把她吃了,要把她養肥也要些時日,就算他想動手,自己現在也沒有反抗的餘力,索性放下紛雜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