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霜寒,藍色蒼穹如鏡湖一般懸于高空,一擡頭便是萬千星河流轉,遠處那漆黑的岩脊是千年風化水蝕形成的尖頂溝壑,夜色下遠處黑色的群山留下模糊的剪影,大地鋪上雪白,竟連一對鴻爪之印都無,一陣風來,細細的雪砂又将一切撫平痕迹。
高庭煜孤身坐在洞外,寒夜将風雪灌入他的袖袍,他的鼻尖微紅,神色淡漠,低垂着眼,如一尊神像睥睨瞧着衆生,但是他說話卻一點不慈悲:
“瞧見一隻雪兔,但是讓它跑了,今晚又沒有吃食了。”他百無聊賴的将雪搓成了一個雪球,又搓了一個更小的,兩個疊在一起,變成一個歪歪扭扭胖乎乎的小雪人。
程離在山洞盤膝打坐,一道淡黃色的光波在她的丹田内流轉,她輕輕的揮動了一下臂膀,發覺自己的傷勢快要痊愈了。
高庭煜走入山洞,紫色衣擺曳地,目光流轉,打量程離:“道長,大半月餘,我在這裡坐着都要長草了,你身體應該已經痊愈,我們便上路吧,去國都。”
程離站起來搖搖頭,道:“你不能出去。”
“為何?”
不等程離回答,他便道:“噢,我知道了,你還是要說我不是人。邪祟要是入世,恐天下大亂是吧?但是,我想我應該是人的,我的手分明就是熱的。”
相處了大半個月,高廷煜自感與程離熱絡了些許,便時常說些俏皮話。
要不是屍山陰兵确确實實發生過,而不是做夢,她差點就信了。
“你在釋艮陣陣眼之中,以萬千陰兵陰氣為注,那些陰兵不是别人,他們從前是你的屬下兄弟,抑或是仇敵。衆人身死,而你獨存,你不懷疑麼?”
“我親眼看見你從一具枯骨變成活人,我是不會讓你出山的。”
高庭煜不是不懷疑,為什麼偏偏是他躺在這裡呢?他在這天寒地凍之處幾乎不感到冷,也不感到餓,盡管他從前曾短暫的修行過,但也絕未有不食五谷,寒暑不避的成效,于是他帶着點探究,含蓄的問:“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是說那麼一點可能,我這種叫做成仙……”
“吾乃平陽王,功德無數,所以我便死後成仙,那三道天雷,便是我要渡的劫,你現在看我寒暑不避,自在如風……”
程離打斷了他的話:“純陽者仙也,純陰者鬼也,陰陽相雜者人也【1】。你身上陰氣太重,怎麼算得上成仙呢?”
高庭煜咂摸着想了想,又開口:“如果我死了,那我遺願還未了,你是修行之人,知道我們這種,莫名其妙死了的人怨氣沖天吧?我想回皇城看一眼,我總感覺我忘了些什麼……”
程離:“不行。”
“等我超渡了你,我會完成你的遺願的。”
高庭煜一挑眉,問:“你還會超渡?你不是劍修麼?”
程離不太好開口,她最多隻會念上那麼幾句經文,她從沒有學過,現在又從何而學起呢?
“不如這樣,你把我送出去,找一個什麼道觀寺廟超渡我?”高庭煜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是這麼想着,程離搖搖頭。
他又補上了一句話:“可是我要是被超渡了你怎麼辦呢?”
“我說好要同你成親的,我要是死了,你嫁給誰呢?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但是修道之人就不會懂愛了麼?你就别超渡我了,等我回了皇城,你要是不喜歡這金山銀山,我們二人往後就歸隐山林,做一對逍遙自在的閑雲野鶴,多舒服!”
他噼裡啪啦說了一堆,讓程離對他幾天前的印象碎了一地,倒像是個話痨。她以為這人從屍山裡走出來,必定要心術不正,但這邪祟倒是比其他邪祟開朗幾分,沒天天都想把她吞入腹中,還說得了好幾句人話,屬實像人,不愧是能見日光的朔月。
他伸了一個懶腰,拿起一根枯枝将炭火撥弄的噼裡啪啦響,嘴裡念叨:“日月輪換,我怎麼感覺自己最近有點冰呢?烤烤火,暖和暖和。”
程離走出洞外,伸手接住了一片飄舞的六葉雪花,看見它在自己的掌心化成一灘水,順着手中的紋路向下流淌。
一把寒劍出鞘,流光利落,她翻身挽了一個劍花,風雪好似順着程離的手形成一道風,獵獵衣袂在其中穿梭,翻身執劍,肩頸與手形成一道巧妙的弧線,她清冷的側顔似比雪還淡上三分,但是劍法卻使得淩厲,一招一式之之中帶着肅殺寒意。
高庭煜見程離的劍舞,便在一旁大聲喝彩:“好!好!”
她身姿瘦削,但招式有力,每一步都穩穩當當,高庭煜一遍在旁邊品鑒,一遍誇耀:“厲害!厲害!”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劍法多了些淩厲,少了分淡然,都說君子之劍若水能夠順化萬物,但是她手中的那柄劍若刀似的,若肅殺東風。
待高庭煜走進了一看,發現程離看似飄逸肅殺的舞劍,實際上卻是在設陣!一道八卦之印自程離腳下向四面八方散開擴大,在蒼穹之下凝結成了一個金色的屏障,程離背劍而來告訴他:“我設下了縛靈陣法,你不能跑太遠了。”
“……道長,不知你這是何意?”
程離颔首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實在是對不住了。”她設下縛靈陣,能将一切非人衆生束在此地。
高庭煜靠近那個陣法,發現落雪竟然是可以穿過來了,看起來薄薄的一層,甚至會随着風吹而韻蕩,但是高庭煜把手指放上去,卻像是銅牆鐵壁一般,怎麼也透不過去,不過他還是發現了端倪:
“你重傷初愈,這個陣法如此浩大,把山洞都囊括在其中,想必耗費了許多真元。不過,難道我們就不去打獵了麼?吃什麼?等兔子大雁自己飛到這個陣法來?”
“我可以辟谷不食,我相信你也可以。”
高庭煜慢條斯理地說道:“若我是邪祟,邪祟既不吃凡間五谷,那我吃的不就是——”
他降下來了音調,似笑非笑道:
“你。”
程離轉過身面對他,握緊了刀,一雙眼中看不出波瀾:“我會盡我全力。”
她望向東方那一顆暖陽,照灑在高庭煜身上,讓他的臉帶上了一層暖金,他脖頸處有淡淡的青色經脈,像是上好的美玉。
朔月級的邪祟,她沒有把握勝。
高庭煜走到程離身邊,拍拍自己身上的雪絮,露出個狡黠的笑,歪頭說:“雪下得大了些,回去吧。”
高庭煜如此安分了幾天,不過他像是找到了些什麼新奇事似的,沒事就去摸摸那道陣法,搓來揉去,有時候用手扣扣,發現還能響,便更覺得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