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離一如既往的于塌上打坐,她修生養性了小半月,才發覺自己的吐息似往常平穩。她隻不過是被高庭煜吸取了陽氣,卻要耗費半月來彌補,程離的心又沉了幾分。
店家來敲門,算盤打得啪啪響,要來結下個月的房費了,高庭煜本來花錢就大手大腳,付完下個月的錢後便感到頭疼。
日暮已至,長街笙歌疊起,各家各戶挂起招搖的紅燈籠,彩帶絲綢懸挂,走夫小販的叫賣聲絡繹不絕,一條長街人滿為患,異族混雜在其中,各族人民言笑晏晏。
店家告訴他們,這是夏羌族人一年一次的雪誕日,為了紀念雪山神女為他們賜下高山雪水,滋養萬衆。這可能是夏羌族一年内,最有歸屬感的一天了,畢竟隻有這一天,兩族從井水不犯河水到真正一起歡度佳節。
高庭煜推開雕花窗子往下看,一條長街幾乎看不見盡頭,異族姑娘腰佩彎刀,她跳舞旋轉時那披散的辮子如同柳條似得,街邊還有賣烤馕、烤肉的,香味陣陣,勾得他隻流口水。
“道長,我們下去看看如何?”他轉過頭呼喚程離,程離點了點頭。
高庭煜和程離并肩行于長街之上,他正啃着一個芝麻大餅,他吃相極好,但是一張口這餅子就能去個小半,三五口便沒了。
程離幽幽瞥向他,希望他吃人的時候切莫如此。
程離停在一個攤子上,随手撈起一個流蘇,那是用淡青色的翡翠制成玉環,以五彩福線穿過,看起來頗有些古韻。
“你喜歡這個麼?”高庭煜一邊問她,一邊就正要掏錢。
他指着程離剛剛上手的那個吊墜道:“我要這個,勞煩包起來。”
店家眼尖無比,正要動手,但是程離卻拒絕:“眼下我們所餘的銀兩不多,且莫亂花錢。”
“哎呀夫人,您這話說的,就區區一個小玩意罷了,買了圖自己開心吶!”
程離覺着他說的有那麼幾分道理,但是囊中羞澀,眼看高庭煜不想放手,便抓住他的手臂往路上走。
車如流水馬如龍,高燈懸照路上人。高庭煜又看見有地方在賣糖水,端了兩碗來喝,程離嘗了嘗,太甜了,但是他卻吃的很習慣,想來這個邪祟還是嗜甜,吃餅隻吃芝麻花生甜大餅,喝水也隻喝甜茶水。
不遠處有煙花陣陣,在深藍色的天空上綻放出缤紛的色彩,驚起衆人的歡呼,似乎能照亮整個雪山荒漠大地,高庭煜牽着程離的手往人群中擠,他看見有人在中央跳舞。
之間道路的一旁有人用木架子搭起了舞台,用羊毛毯鋪在其上,樂師坐在台下,有人吹着号角,有人彈着琵琶。
為首的那個姑娘外罩着淺色褂子,立馬穿着一件雪色紗裙,如綢緞一般的頭發編成細條,上面綴着羽毛和珍珠,她每一次旋轉,都讓裙?擴撒若一朵盛開的白色牡丹花,她的臉上用白色繪着神秘而有美麗的圖案,一雙眼睛如同墜落湖泊的星星。
旁邊穿黑衣的幾個大漢圍繞着她邊拍手邊跳舞,他們面上塗着黑漆,隻留下眼白凸顯。
旁邊有人在解釋,這是他們在扮作群山,而中間的那個姑娘,便是雪山女神阿知雅,這一幕戲演的是雪山女神的誕生。
他們低沉的嗓音若遠又近,铿锵若遠古的呼喚,從台下看上去,似乎真的若巍峨群山。
為首的那個白衣姑娘揮着手看向人群的盡頭,她唱起歌來,她顫抖的聲音在人群中如此顯眼,婉轉而悲哀,帶着神性,這是雪山神女看見夏羌人的祖先受苦,甘願自身融化成雪水,滋養幹涸的大地。
衆人不知道從那裡掏出木面具帶上,他們圍成圈子手牽手的跳起來,男聲女聲,高音低音,混作一團,頗有異族風貌。
側旁不知道從哪裡跳出來一個包着頭巾的大漢,他兜着一摞面具吆喝:“賣面具啰!賣面具啰!好看的夏羌面具啰!”
他的口音略有些奇怪,不像漢人,眼睛也是金黃色的,但是看面孔,絕對是漢人。他枯黃的指抓着和台上那群人一樣的面具,有黑漆男人還有雪色神女、亦或是其他奇奇怪怪的蝴蝶、神靈。
衆人看着新奇,也紛紛跟風買了幾個,高庭煜想,原來這是在賣面具,他拉着程離為二人分别挑了一個白色和青紫色的。
“你就帶這個紫青色的。”高庭煜将那個蝴蝶紋面具系在她的臉上,面具的眼睛周圍環繞着一圈紫藍銀箔粉,蝴蝶紋路繁瑣神秘,襯得人秀骨天成,風華無雙。
高庭煜系上那個白色的面具,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斟酌幾句隻道:“不錯。”
程離木着并未搭話,她感覺自己身後有異動,轉過身便擒住了一個人的手腕:
“何人?”
一個身穿紅衣的女孩正佝偻着身子抓着程離腰上的一袋錢,她以薄紗蒙面,隻露出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她面露難色,幾乎泫然欲泣:“對不起,隻是我……”
她趁着程離放松了警惕,一把掙開被禁锢住的手,挾着錢袋鑽入了人群之中!這裡四通八達,人潮湧動,她引着程離和高庭煜左拐右拐擠進去各種小巷子裡,她靈活若鳥一般翻越牆壁勾欄。
兩座樓房之中隻餘一人正常通過,中間隻有幾縷暗影,嵬名蘭心道自己還是跑得快,這麼快就把他們甩開了,笑眯眯地将那錢袋子甩起來,系在腰間,一轉頭,笑容卻凝固了。
那兩個人正站在她身後,想來今天遇見兩個不好惹的漢人了,她半蹲下來,準備把這兩個人引到别處去。
高庭煜站在離她不遠之處向她伸出手:
“小姑娘,不問自取是為偷。快些還來,否則就把你捉去告官了。”他依舊是笑着的,但是看不出眼裡情緒。
嵬名蘭深吸一口氣,繼續向前邁步,她本還以為自己把那兩個人甩掉了,結果他們跑起來都沒有聲音。
這裡靠近夏羌族的聚集地,她勢必要将這二人甩掉,否則恐引來禍端。正當她準備再繞幾圈的時候,有人開口道:
“蘭,還給他們。”
一位老妪自黑暗之中站出來,她拄着一根木質的拐杖,蹒跚走到嵬名蘭的身邊,繼續說了一句幾乎要遺失的夏羌語。
程離對上那老者的眼睛,是上次那位。
“阿吉,可是我……”嵬名蘭垂頭,紅了眼角,用手揩了揩。
她佝偻着背,每說一句話就像一個破爛的風箱正在艱難的出聲:“是誰?咳咳……教你去偷去搶?這是阿知雅的誕辰……咳,你也要做這樣的事麼?”
她昂起頭不甘道:“漢人根本是非不分,他們的錢也是我們的血汗,他們欺壓我族,我拿一點錢又何妨?”
“你總在叫我不要生事,可是,他們隻當我族可随意欺辱!低聲下氣,能換來什麼?”
“咳咳……咳,竊來搶來,也是拿麼?”
“本族凋敝,夏羌啊……早已亡了,我們隻求自己能保存性命,就已然……已然夠了。”
“還給他們吧。”
“我不!”她又附加一句:“這錢又沒有寫名字,你們怎麼說這算是你們的?”
她原話不動的返給這兩人。
程離走進:“袋子裡有四十九兩七錢,你說呢?”
她被噎住,眼珠子滴溜一轉也道:“我也說有四十九兩七錢!”
“銀子上又沒寫你的名字,你有什麼道理?”
程離:“……”
高庭煜走上前,近身繞到嵬名蘭身後,一手便要來搶,嵬名蘭弓身躲避,他橫掃一腿,她便從腰後抽出長鞭來!
“錢如今在我手裡,便是我的錢!”她一振長鞭,發出令人膽寒的聲響,程離并未拔劍,她身形靈活,一隻手便擒住了嵬名蘭的臂膀,她另一隻手輕微用勁,那錢袋子便落在程離手中。
“現在,又是我的了。”程離不鹹不淡接了一句。
老妪走上前,她佝偻着背膀,指着嵬名蘭便要她跪下認罪!
“我沒錯!憑什麼隻有漢人能搶我們的東西!?”
“他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從前就是如此教你麼?他們去偷去搶,你也要如此麼?”
見嵬名蘭依舊毫無悔意,老妪摘下黑帽,竟作勢想要跪下,被高庭煜攔了下來,他手一提,發覺這老人看起來瘦骨嶙峋,但腿下全是一片浮腫。
“阿吉!”嵬名蘭将她扶起來,“你别這樣!”
“夏羌雖滅,但他的子民絕不該有偷盜失德之人,你有什麼臉面面對子民和祖先?”
少女垂下眼睑,一張臉蒙上陰影,緩緩道:“我認錯便是。”
嵬名蘭走到程離和高庭煜的面前,規規矩矩行了一個大禮,她的手指甲緊緊攥着那錢袋子,滿目不舍的問:“你們可以買我的馬嗎?”
“我需要錢治病…”
高庭煜早再扶起老妪那一刻,便知曉她依然沒有多少時日了。
她帶着哭腔,擦擦眼睛繼續道:“我的馬兒跑得很快的,它是夏羌族白金駒,不會很貴的,你們是漢人,一定需要馬的……”
夏羌白金駒?高庭煜倒是很想看看,從前他與夏羌人作戰時,最怕的就是這白金駒,它性格極烈,桀骜不馴,但是偏偏極為适合做戰馬,耐幹耐寒,一日千裡,在大漠裡基本上算的上戰無不勝的鐵騎!
嵬名蘭領着他們來到一個簡易的木棚子旁邊,一匹白色的馬兒正在低着頭吃草,看見有兩個陌生人來,鼻孔直出氣,前蹄跺地,眼睛根本不正眼瞧他們。
高庭煜左右上下的打量着這匹馬,非常冒昧地問:“确定是這兒嗎?我沒瞧錯?”
不似馬,倒有些像驢。